其名为伊甸
魔女独自站在空旷的宴会厅里,微扶着帽子、盯着四面八方挂满的小画,一双红瞳里噙满冷寒。
她沿着墙面、幔帐与橱柜的边缘,一步一步地走向大厅深处,高跟鞋踏在砖石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强硬的回响,在这个未免过分寂静的厅室里,倒是显得刺耳可怕——听起来就像是古堡幽灵趁着深夜在黑黢黢的廊道里漫步似的。视线始终窥着画与画的间隙,同样的形制与近似的画风,不免带上了些眼花缭乱的滋味,雪凌并不觉得自己会在这里找到什么,只是上一幅画框背后所备注的“第二次所见之处”……这个句子让她带来了一丁点儿好奇心而已。
终于,她在挂画的夹缝间找到了那处突兀,与周遭呈现出强烈补色的画作挤在它们中间,同样形制的外框倒是掺着股独属于和谐的不和谐感,雪凌小心翼翼地将画从墙上拿下来,天使的署名正好在右下角,颇具个人特性的文字使她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那意外的是一副风景画,从低处往高处的大仰视将老街的图景描绘出来,摇摇欲坠的支架阶梯蜿蜒聚往上方,唯有一线暖光从遥远的地方、顺着楼与楼之间的罅隙洒落下来,暖色与占主导性的冷调交织缠绕,将孩子的身影勾勒得清清晰晰。
那孤独的孩子在光与影之间匍匐着,眼睛被脏乱的长发掩住,覆满疮疤的手不知向何处探出,仿佛在向着某人乞讨。又像是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是否要带给他救赎呢?”
那段希洛塔语显得杂乱而难以解读,魔女无法明白那位天使的含义,她只知道这是倒数第二幅画,至于最后一幅——雪凌顺手将画框翻到后头,所谓的信手涂鸦立即呈现在了她的眼中。附带着一句不明意义的箴言。
“秘密就藏在土壤底下。”
“……”懵懂的思绪不知在何处突然断节,如同一层一层丝网附着在脑海间,带动一股异样的不协调在预定调和中扯动了铰链,模模糊糊的存在意识纠缠着将近白昼的精神,将蒙在她眼前的纱尽都焚毁。雪凌一时不知道她的前半句究竟是什么,彻底的湮灭感在心间徘徊,迫使她戛然语塞,一双红瞳愣愣凝视着面前的镜子。直到对处人疑虑地轻道一声,甚至还拼命挥手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小雪凌?你没事吧?”晨曦几乎是伏在镜子上的四处打量,她整个人都身处铜镜对面,使魔女完全无法触摸到她真实的肌肤——这未免也太过虚幻了。“我没事。”雪凌只是简短地回答她,尔后,似在寻思什么般咬了咬自己的食指,漆黑帽檐几乎把双眸完全掩覆。
“我们,讲到哪里了……?”她微皱眉头,最终还是道出了那句问话。
“讲到来自墙外的两位老者,告诉你了有关那位精灵族的事情~”对方立即回应道,脸上依旧带着那不曾褪去的笑容,青蓝色的坠子在她的尖耳上摇曳,仿佛也在静静聆听着魔女的叙说。“……是的。据佩拉洁夫人所说,那个女人在战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轻松铲除了王国军的暗杀者,并以此为人情……向魔王提出了加入反叛军的要求。”雪凌一字一句清清晰晰地说着,女子的面容悄然现于瞳间,仿佛裹上了一层灰白的迷雾,橘金色长发即是苍茫夜色里唯一的骄阳。
“出于对她能力的认同,奈洛维希那臭小鬼倒是欣然答应,并在几次战役后命她为军师。无论如何,像这种情况,对那个女人来说必是极其有利的。”记忆里那位一身漆黑的夫人正低声冷哼,虽说把魔王叫做“臭小鬼”显得有些怪异,但对这位活了好几百年老者而言,这种称呼倒是没有什么不妥。“嘛!雪凌小姑娘别看她长这么年轻,实际上随便拉出个人都能当她孙子了——”身旁的奥塔维奥突然凑近雪凌的耳朵,玩闹似的插了一句,迫使佩拉洁夫人狠狠地瞪了瞪他。
“奥塔。你先看看你自己再说吧!”她冷冰冰地反驳道,一手毫不犹豫地抓在雪凌的肩膀上,那双凌厉的蓝瞳眯起了丝小缝。“但是老朽我怎么看都比你年幼吧~雪凌小姑娘,你说是不是?”与此同时,奥塔维奥拍了拍雪凌的另一边肩头,顺便用他慈祥到过分笑容面对着她,让雪凌感到一种……类似于老奶奶与老爷爷争着抱孙子的,说不出的感觉。当然,佩拉洁夫人很快就撇过视线,接着上一段讲述继续说道。
“那个女人甚至和……阿里亚诺德,与这位王国军的将军发生了对峙,因此埋下了孽缘。据说,在新王朝成立后都没有解除矛盾。”强硬的声音在提及“阿里亚诺德”这个名字时却明显愣了一愣,但在下一秒钟,佩拉洁夫人就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酷,那双眸子半眯起来,敛起若有若无的天蓝色,像是猎鹰寻觅在着不可多得的猎物。“至于这件事情,阿丽西雅与阿丽西卡将军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这时候,她显然发觉了雪凌不太对劲的神情,不禁轻哼一声,转头便是问道,“难不成,你认识她们两个?”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嘛!”一旁的奥塔维奥又一次拍拍雪凌的肩膀,当雪凌点头表示认可时,他便慢悠悠地接上一声,将佩拉洁的声音完全掩埋在了大笑底下,“佩拉洁,虽然你说这是孽缘。但是我觉得,亚诺德大哥他啊!和埃苏普德女士的关系明明不错得很呢!”
“……埃苏普德?”
“小雪凌,你所说的那位埃苏普德女士……她的名字,该不会用的是凯格斯语的发音吧?”当听到此话时,雪凌这才抬头,窥着晨曦满是疑虑的容貌,就连对方耳畔的青蓝色坠子都被她来回**了好几次,纠结与忐忑在肢体语言中体现得明明白白。“如果我们定论这是她为了隐姓埋名而施下的伎俩,但,但是她又为何留下了这么多线索,以至于我们可以凭借这些细节找到她真实的身份呢?难不成……她对此乐在其中?”
“也许吧。”雪凌随口应答,虚掩的帽檐下、一双红瞳始终盯着对面人的眼睛,等待着晨曦道出她的结论。直到红发的少女将她长到过分的单马尾撩到一侧,镜片下的瞳孔挟上狐疑,骤敛在了睫翳微薄下。“……如果将她的名字,将意为‘蒙受好运的女子’的‘埃苏普德’,转变成大陆的希洛塔语的话,那便是……”对方低声嘟哝着,在寻思什么般紧摁自己的眼镜架子,然后,她终于抬起了头。
“辛德瑞拉。”没想到她们两人竟异口同声,使晨曦都有些惊讶地一愣住了,当然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用更为温柔的声音接着语道,“没错呢,就是同样意为‘遭受蔑视而突然走运的女子’的……辛德瑞拉。而在精灵语里,两者的意味也是一样的。”
“雪凌。”
等到一切都归于沉寂,镜中人突然轻道一声,不知从何处翻出了那仍然保持着鲜活的叶片。雪凌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着那绝对不属于魔界的青绿色被晨曦揣在了手心里,清晰的叶脉是金黄色的,仿佛圣树的枝杈探向天穹。“这是从哪里得到的?”她最终开口,无感情的红瞳仍然凝视着晨曦的手心,失而复得的亲切感仿佛就藏在那片叶子的每一寸角落,即使隔着冷冰冰的镜子,不……是隔着王城高高的墙体、一条冗长的山路与少女紧握的掌心,她仍能感受到那独属于外界的暖意。
就像是回到真正的家乡一样。
“是在西雅家里的图书室找到的~我耳朵上的坠子也是同样。”银铃般的笑音怀揣着无奈,回响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晨曦悄悄地撩起她的长发,将那漂亮的坠子若有若无地显露出来。与此同时,她暗窥着雪凌的眼睛,看着乍现于对方眸中的悸动消失在一如既往的无心里,紧接的便是那声轻飘飘的叙说,“很奇妙的是~只有精灵族圣树的叶子才能保持着这种永恒的绿色,而能摘下叶子,并在成年之时饮其甘露的,也只有贵族呢。”
“看来那是实话……”雪凌在寻思什么般掐着自己的下巴,她许是想起了那位奥塔维奥先生的话语,昨日种种仿佛就重演在她的眼前。然后,游离不定的视线又重新聚焦到了晨曦脸上。
“这便是那位辛德瑞拉女士带给我们的第二个线索……啊啊,还有呢——”对方突然一转话锋,她神神秘秘地从底下掏出了个被缝得乱七八糟几乎要散架的小布偶,从眉眼间倒是和晨曦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大概,勉强算是一样吧。见雪凌僵硬地愣在那儿,晨曦却自顾自地笑了笑,像在说悄悄话那般半掩着嘴,颇具玩闹性的声线里带着些俏皮,此时此刻倒显得可疑万分。
“小雪凌你知道吗?这居然是西雅亲手缝的哦!”
“没想到她真的好好听我的话呢,虽然缝得真是丑萌丑萌的,还被扔进了脏兮兮的垃圾桶里……噢呵呵,既然如此,作为她的监护人,我一定会全力把它改造完美的~”因莫名的兴奋而颇显活泼的声音挟上了许玩笑的意味,她没有让雪凌看到自己的眼睛,而是侧着脑袋,长长的刘海将面容掩得模糊不清。然后,晨曦竟捂嘴笑了起来,即将岔气似的、连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
镜子对面的雪凌冷眼注视着她,半话不说地移开了视线。她早就忘记自己见到这样的晨曦是在什么时候,仿佛从分别那时就注定了一切已是过去……分别?又是从哪一次分别开始,她们的联系变得异常淡薄,像是一根细线被虫豸咬蚀,直到再也无法看清对方真实的容貌。
或许是在来到魔界之前……
究竟,是谁蒙上了一层无法褪去的面纱?
“阿丽西雅她还在练兵场吗?”等到晨曦慢慢止住了笑音,雪凌这才轻声问道,看着对方突然镇静的眼神,像是渗人的静电一般刺进她的眸里。这时金黄色的狮鹫闻音而来,趴在对面人的腿上、硕大的身子几乎将大半个镜面都霸占了去。伴随着那声附和似的呜咽,晨曦眯起眼睛,在狮鹫的羽毛上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用不紧不慢的声音回答了她,“确实是的,西雅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家,连跟她说句话她都半理不理的,有时候甚至都要被她顶回去呢——”
“不过今天下午,西雅她似乎要前往墓园。”
“墓园?”魔女迟疑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单词,直到晨曦确信地点头,和抱洋娃娃似的将脸埋在狮鹫的羽毛里,不管那只似鸟非鸟、似狮非狮的怪物是否因此而抽搐了两下。如果将鹰头换掉的话……雪凌不禁想起了一种被称为“可鲁贝洛斯”的异世界生物。
“据说是去见一个老朋友?小雪凌抓准机会的话,或许……能跟着一起去哦~”
那轻快的话音藏在脑海里,被上蹿下跳的噪音埋没得严严实实,雪凌勉强将法帽一把拉下。她感到了困倦与疲乏,不仅是因为帽子的阴霾近乎黑夜,许还依着莎莱美无止尽的唠叨的助眠效果,一直等到漆黑的琉璃窗被擦得干净,清透的冷光从尖锐如同利刃的黑桃图案间渗透进来,洒在女仆的白裙上、轻抚着她的面颊、顺着帽檐流转出一弯月色,那红瞳的魔女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背靠墙面,看着莎莱美仍然一个劲地往高处跳去,甚至妄想用抹布擦到窗户的最高点——真是够奇怪的行径。
雪凌不说半话地转过身,像只黑猫似的、轻悄悄地走到廊道尽头,身影消失在遥远模糊的黑暗里。莎莱美依旧没有停下她吃力不讨好的行为,最后还累得瘫倒在她擦好的地板上,脸颊愣是和那冰冷的菱形砖块亲密黏着,大大的盘羊角猛地磕在上面,硬把这光滑的地砖划出一道痕来。那凹凸有致的身材被裹在厚实的女仆装下,活像一团圆润的大球,即使她的大腿几乎完全显露,差点就要将秘密的后花园呈现在众目睽睽下——至少“众目”是针对油画们来说的。
这时候,似有什么东西放下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耳畔,使莎莱美倦累地抬起头,和个在沙漠里恳求救助的旅者似的伸出手,魔女漆黑的裙摆正好映在目光中,一双红瞳高高在上地睨视着她,一时间更像是无灵魂的死物。雪凌摇了摇头,将刚才带来的长椅子一把挪到女仆身侧,莎莱美突然兴奋地跳起来,抱住雪凌的身子、惊喜地大叫了好几遍,“公主殿下!!你真是太好了!!莎莱美,莎莱美我好感动啊——没想到还有站在椅子上这种方法……!”
“不。这个给你。”然而对方只是随手将木棍递了过去,看着莎莱美整个人愣愣地凝固在那里,一脸茫然地将棍子接过。当然,直到雪凌帮她把抹布裹在木棍上时,这冒失的女仆才喜笑颜开地继续了她的扫除,雪凌端坐在椅子上,面对着那张红发的轮椅女孩的油画,就算那是用画笔描绘的景象,极其强烈的光线对比仍然让她感到了刺目滋味。半饷后,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画面上的无数个墓碑,“莎莱美,上次故事的后续是什么?”
“……啊啊,该是说第六位君王的时候了吗?”蓝发的女仆若有若无地问出一句,等到雪凌点头时,她才自顾自嘀咕了起来,拉着冗长的喉音、支支吾吾地说道,“据说,据说那位君主并没有被大家承认,真正身为第六君、也就是日蚀之君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当时神界想要控制魔界,我们魔族反抗了他们,最终却被剥夺了阳光。”在话音毕落的瞬间,莎莱美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与此同时还举着那根木棍,在琉璃的罅隙间掏个来来回回。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坠阳之变?”雪凌迟疑地歪歪脖子,红瞳依然盯着油画中女孩的侧脸,莫名的熟悉感仍旧缭绕心头,和梦魇似的驱之不散。“是,是的!新的第六君在危难关头,因为某位很厉害的宰相的协助,稳定了全国的骚乱,最后甚至还将魔界的经济推向了繁荣的顶峰!之后……他的儿子华丽之君理所当然地继承他登上了王位。”莎莱美兴奋地笑着,还时不时提起裙摆转上几圈,一边还擦着窗户,活像是个浮夸的喜剧演员。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想出生在那个时代呢——”
“但是……”她突然止住话音,在那里颓然站了好久,仿佛与美杜莎对视了眼睛、变成一具无灵魂的石雕似的,半饷后,才将那段并不太好的故事吐露出来,“第七君最后被杀死了,那位年轻的小王子……听说比柯奈特还小一些呢?他手刃了他的父亲,囚禁并虐杀了金色的龙族,犯下了滔天大罪。这是第八君,也就是年轻又短命的谎言之君。”
“当时……据说那个哈亚撒帝国也接近灭亡?先是分裂,然后东哈亚撒在触犯了禁忌后分崩离析,说是改革过的西哈亚撒呢?可惜在一百年后就毁灭了。”
“就像是绘本。”魔女低头沉思,她许是想起了在灯塔的图书室里看到的那本童话,占卜师的预言文本仍然清清晰晰地缭绕在脑海中,古哈亚撒最后的小国王与弑父登基的小魔王、金色的龙族、本不存在的兄弟、在魔界得到归所的占卜师、最后的旅行……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幻梦,换句话说,就是在适当的时候发生的一件奇妙的故事。但是像这种跌宕起伏的事情,一直沉睡在安稳梦境里的雪凌并不觉得现在仍会发生。
“最后……最后是第八君本不应存在的兄弟,也就是因为某个预言而被父亲送往民间的孩子,与来自人界的一些人合作打败了谎言之君……以至于他顺利登基成为了第九君,被我们称为‘真实’。”那女仆有些疲惫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她瘫瘫软软地靠在椅背后,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要把雪凌推到了前方,“不知从哪里流传出一个说法,古哈亚撒最后的小国王其实也来到了魔界,并加入了打败谎言之君的行动……但是,他其实也是那位魔王很好的朋友?”
“朋友……?”
“啊啊!比起这些不太可能的传言,那位占卜师的后人还留在魔界的事情反而更加真实呢!”对方连忙摆手收回了方才的话,她支吾其词地想要再补充些什么,身后的魔女却在同时站了起来,迫使那张椅子被莎莱美推到了很后面,被头巾包得严严实实的后脑勺立马贴在了地板上。
“哎呀!!”莎莱美吃痛地揉着自己的脑袋,即将哭出来似的、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雪凌只是站在边上,冷幽幽地朝她瞄了一眼,半饷后才说出了一句问话,“会议……现在应该结束了吧?”
“啊是的!我记得是这个时候……!”只见瘫在地上的女仆对她温柔地笑着,连忙支起身子,然后又重重地摔倒了下去。雪凌和扶老奶奶般的将对方摁在椅子上,见莎莱美没有发生其他意外,就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廊道深处。
真是令人不省心——
铿锵有力的脚步回响在狭窄的廊道中,像是军人在备战前的操演,那双绿眸被掩在斜刘海的阴影下,在黑暗里流转着冷冽的光。差不多要到约好的时候了,阿丽西雅顺手掐了掐钟表,看着那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钟面,早已锈蚀的金属外壳是似乎还留着旅途的痕迹。距离上次分别与重聚已经过了很久,之前发生的一切仿佛黄粱一梦,到现在早就是不值一提的曾经了。
前往墓园的马车应在王城外边等候着。按照计划,她应该单独前往,交待完事物后迅速返回,不为自己留出一点儿多余的时间。
也就是在那一时刻,她的步伐突然停下,神情僵在微抬的面庞上、仿佛凝固的熔岩静静地将旧城吞噬。
魔女那身影和梦魇似的出现在走廊拐角,漆黑长裙宛如丧服。在阿丽西雅的眼中,那双红瞳像是血色蔷薇,揽起无尽的孤寞沉淀在瞳间猩红里,至始至终都是悲哀的死物而已。帽檐阴霾将雪凌的目光朦朦胧胧地掩住,直到阿丽西雅再也无法看清她的神情。
“……”见对方并没有说什么,这位将军只好按照原先的预想,从雪凌身旁直接绕过。她走下那早就眼熟得不能再熟的楼梯,沿着几乎能让人迷路的又一个廊道,穿过在宴会厅附近的镜廊,最终在王城大门口止住了脚步。然而,当她转头望了望身后时,却发觉那位红瞳的魔女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阴森森的,又像是个在闹别扭的孩子。“雪……雪凌!?你怎么……”阿丽西雅不免感到了仓皇,她立马俯下身,看着对方轻飘飘地撇过了视线。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对方只是这样说道,无感情的声音里掺杂着莫名的温柔,仿佛弯月在夜幕中一滴一滴地淌落下来。阿丽西雅突然愣在了那里,她并不习惯雪凌对她请求些什么,更何况说她们已经许久未见,身为将军的自己与身为公主的她,或许始终都是两路人。
但是……
“呵,当然可以!”将军果断而爽朗地答应了她,见雪凌对此有些发愣,她便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牵着她一步一步地踏上了马车。雪凌只感到一股独属于过去的滋味,顺着阿丽西雅的手心,沿着她墨绿色的长发,在那双眸里凝敛了……从未有过的温柔。这位魔女小姐早就忘记了她们的曾经,重新回忆起时却是在东边的灯塔,放下了一切、同时也想起了所有。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得到了“感情”,脑海里只是模棱两可的一团混沌,所谓的情感都是微小的,像是即将簇生的芽。
雪凌顿觉自己的“温柔”伴随着时间愈来愈少,如同圣职者烧毁的来信、焚为灰烬四散在了风中,就像是那位魔王大人所说的,用过度的理性来了解感情,试图以观察来模拟人心,这是一条让“人”走向“非人”的死路。马车向山下驶去了,她微侧着脸,从纯白帘幔的罅隙间望着王城已经远去,阿丽西雅在她的身侧沉默着,许是想说什么话的样子,又将话音硬是吞回了喉里。最后,她终于勇敢地道出了一句话语。
“你……是从晨曦那里听说我要去墓园的吗?”
“是的。”对方只用很简短的语句回答了她,一双淡漠的瞳孔依然窥着外界,看着那算是熟悉的景象在眸中转瞬间即逝,是浪潮与泡沫交织翻腾,童话里的小美人鱼化为易碎的沫花,终被海水沉沉埋葬。“啊啊!她真是多管闲事。”身边人赌气似的冷哼一声,甚至还下意识地磨着牙、倒更像是在苦笑。她没有刻意掩饰自己脖间的伤口,仿佛早就忘掉了过去的失误与堕天使的死……既然无人愿意想起,再提及便是无意义的事情了。
“那个死红毛……晨曦她还说过什么?”阿丽西雅随口问道,见有失大礼,立即改掉了那脱口而出的绰称。
雪凌却忘记了回答。她正巧看到那繁荣的城镇,漆黑扭曲的塔楼与熙熙攘攘的人群融为一体,一个接一个聚往了远处。举着横幅、高喊着“魔界将迎来自由”的爱国者穿行在街道中,将还想做些生意的小贩赶到一旁,并对着来往的行人宣讲个没完没了。脏兮兮的墙上画满了涂鸦,从缝隙里写满了激进的凯格斯文,甚至还贴上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发布的征兵海报——这与她离开之前,完全就是一副不同的景象。
“呵!每次到这个时候大家都会这样,毕竟一个国家的事情……每一个决断,都是属于大家的。而并不只属于士兵。”绿发的将军有些焦躁地狠搓着手,她扭头窥向雪凌那处,四周或因马车的接近而愈来嘈杂,至于有谁像苍蝇一样一个劲地叫喊着自己的名字,偶尔还提及几声“公主殿下”,这都不得而知。“但是,既然他们有这么多激情,我倒觉得,和那些没干劲的士兵交换下职务还差不多!”
“……晨曦,把你做的玩偶给我看了。”没想到雪凌突然接过了她之前的问话,使得阿丽西雅猝然一惊,尔后焦躁到抓着自己的头发,硬生生地往后倒去、差点就要撞到这狭窄马车的铁壁上,好在身后大部分都是软绵绵的垫子,她直接就瘫在了上面,大腿被推到视平线之上,甚至都有些无法动弹。好在那位马车夫被遮牢了眼睛,只能靠所谓“心眼”去观察外界的道路,不然被外人看到她这幅模样,可真够羞耻的。
“她她……她这个洁癖居然还翻垃圾桶?!”她一手捂嘴,尽量压低声音,却完全无法掩饰话语里的错愕。当雪凌点了点头,用像在审视奇怪生物……或者说,是在用看会说话的猫的眼神望着她时,阿丽西雅的面颊突然变得通红,仿佛火烧云在高空冉冉升起。她立马转回了话题。
“我!我只是大半夜太烦了然后就……”
“不不不!这肯定都是我做梦时,是那家伙做梦时搞的——”
无数遍的解释从窗间泻出,伴随着明显的慌乱,像没气了的皮球似的打落在了灰尘里。
她们就这样度过了一段奇妙的时光,像是回到了从前那个旅行的时刻,魔女与猫在永无尽头的路途中谈论着她们想要寻找的未来——雪凌总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未来”真正的意义,仿佛被囚禁在名为“现在”的笼子里的鸟儿,失去了“过去”,却执意寻找着空无一人的尽头。直到马车终于停下,整好行装的阿丽西雅猫腰着走下了阶梯,雪凌紧随其后,目睹着那片寂静无人的墓园。
长方形的墓碑一层一层地排列着,是流水线的产物,如同西洋棋的棋子位居于罗盘之上。魔女不禁想起了在海底的国度唯一一次下棋的时候,漆黑的棋子像是植物深深扎根在黑与白的菱形间,她抓住它的一角,将生命之根全然拽下。
“走了。”这时候,身边人顺口说了一句,径直走向墓碑与墓碑的远方。雪凌紧跟过去,绕过繁芜的莎草与初春的雏菊,最后在熟悉的地方……也就是普莉丝与魔王大人曾经所站之处,阿丽西雅终于停下了步伐。
“伊甸·弗洛拉尔,你就在这里是吧?”她高声喊道,像在等待某个人的回应般,视线直勾勾地往墓碑后面望去。
话音毕落的瞬间,碑后的人从黑暗中渐渐显现出来,一双萤绿色的蛇瞳半睁着,沉入阴霾里、凝敛起了一抹微寒的芒。“许久未见了,阿丽西雅将军。”对方在拉下兜帽的刹那低声语道,她顺势靠在那熟悉的石碑旁,灰金色的短双马尾许是蓬得很开,未被固定的盘扣从皮质的黑裙子间耷落下来,倒是让人想起了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新娘。鲜红的蝴蝶结扎着她的三束发辫,甚至比魔女的红瞳都刺眼万分。
“你是,那位雪凌小姐?或者说……公主殿下?是吗?”被称为伊甸的少女朝雪凌望了一眼,意外的笑容出现那倦怠而疲乏的脸庞中,和绽放的昙花似的转瞬即逝。阿丽西雅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她的绿眸始终盯着伊甸的眼睛,五味掺杂的、像是历经了亘古。“伊甸,你可否——”只当那句话即将道出时,对面人似乎观察到将军缓缓移下的目光,她下意识地侧过身,将她的右臂藏到了视线无及处。
“……将军,如果这是你的希望的话,我随时都可以答应。”她用异常清朗的声音答应道,毫不犹豫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阿丽西雅能看到伊甸眼中的坚决,仿佛从那时开始就不曾褪去,毅然里交织着哀恸,怨愤里裹挟着刺痛,疲惫里纠缠着无可奈何的悲凉——就像是仍处于过去的那个时候一样。魔女始终在后面望着她们,如同个绝对无情的审判者,单手扶着帽檐、直到将军说出了下一句话。
“大战将至。你可否回到我的麾下,再次为了魔族而战吗?魔王大人欣赏你优秀的洞察力以及无畏的勇气,如果,你确确实实地决定的话……”阿丽西雅高声说着,同时也将手伸出,却未能真正触及对方的左手。她想必在等待着伊甸真正的答案,一双肃穆的绿眸凝敛着冷硬坚实,藏在她的斜刘海下,伴随突如而起的夜风狂乱,挟与马尾的墨绿色飞散在了空中。雪凌悄悄摁住自己的帽檐和裙摆,看着伊甸鲜红的发带在风间飞舞,一副呆滞的神情倏被温柔取代。
——那是与外表完全两异的举动。
伊甸毫不在意力度的,猛然抓住了将军的手,她摇摇晃晃地伏着身子,几乎就要跪倒下来。就像是一只即死的黑鸦,抓住了它唯一生还的机会。
雪凌知道那份温柔被揉进了坚定的信念里,藏在那瞬的强硬中,仿佛刹那爆发的洪流,扑通一下坠入了谷底。她看到伊甸空无一物的右袖被狂风拂起,那双苦闷的眼睛最终阖起,流露出一线……类似于“解脱”的光?
“将军……失去右臂的我,没有力量……只能浑浑噩噩度日的我……真的,真的能协助到将军您吗?!”
那是异常激动的哭腔,伴随着颤音刺痛了她们的耳畔。雪凌一直在远处望着,未有参与过战争的她、只经历过日复一日的平凡的她无法理解守墓人的情绪,她看到阿丽西雅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伊甸突然跪了下去,然后身边人一把扶住了仅剩的左臂——直到她蓦地抬起头时。
在阿丽西雅的眼中映入的,是绝对真诚的微笑与早就噙满泪水的眸子。
“谢谢……谢谢将军您与魔王大人的恩赐……我就算是死……”她的声音明显带着强硬的意味,伊甸迅速地凑近自己的手臂,勉强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整个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又像是一只无依无靠的小鹿。泛红的面庞似乎在下一秒钟恢复了平静,伊甸坚定地一点头,最后终于在将军面前站稳了身。阿丽西雅随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外有些柔和的话音亦是刚强有力。
“这是我们共同的责任。我明白你想为了魔界战斗到死的心情,但是,真正面对战争时,请你不要平白无故地抛弃自己的性命!这是……我的请求。”
阿丽西雅高声说着,用那双绿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伊甸的眼睛。她许是看到了什么过去的痕迹,那时的她扛着少女已经软瘫的身子,一步一步地向远方挪去,猩红的血液沾湿了她们的衣服,混杂在一团,无法分辨出这是身边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地上布满了细细碎碎的沙砾,留下那片猩红从她们的脚底渗透开来,像是倾斜的棋盘即将掀翻在落阳底下,空旷的荒原里只留下这二人的身影,太阳凝固在虚假的地平线上,灼热得竟为伤口带来一股烧焦的滋味。
伊甸的右手被圣剑斩去了,她未能将它夺回。原本能生长出新肢体的断面已经燃起了赤黑色的火,却因剑中圣水的制约而几近熄灭,变作更为诡异的漆黑液体,裹挟着腥臭,混杂着她的血从脚踝一滴一滴地淌下。
原本高傲的将军感到了愧疚,失职的她始终无法挽回一切。
“你……一直在守着这个墓吗?”阿丽西雅突然问道,她不知何为眯起了双眸,眼神徘徊于众人的脚踝间,游离不定的、像是染满鲜血的破碎的军旗。雪凌不知不觉地感到一种名为“愧念”的东西,然而,身为外人的她所揣测的一切,或许比“不太可能的传言”还虚假万分。另一种可能是,这与晨曦曾经提及的“愧念”……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存在。
就像是——
“既然这是将军的罪过,那也便是伊甸的罪。”少女如此坚定地回答她,仿佛在悼念什么般拽着自己的右侧衣领,二人的影子连结着墓碑的外轮廓,映在那冷硬坚实的大地上,如同逝者的血渐渐渗透进了土壤里。
直到刺目的绯红色肆虐在魔女的红瞳中,纠缠着一如既往的冷静,凝敛入了视线余光里。在雪凌朝后窥望的瞬间,少女一甩她的黑西装,藏在未知者的墓碑后,像是古希腊的石雕在灯塔光辉下凝固了亘古。
阿丽西雅蓦然发觉了什么,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罪过……?”雪凌扶着她的帽檐,无端的呢喃飘散在风中,冷冽的、像是亡人冰冷的肌肤浸润了苦酒。
她一时迷失了“真实”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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