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的“神”
阿丽西雅烦躁地躺在沙发上,托着自己的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的漆白色。伊甸在将军身边占了一席狭位,她格外端正地坐在那儿,微阖的莹绿色眸望着朦朦胧胧的熏烟,虽说这在外人眼里会显得异常刺鼻,但她凭着自己强大的适应力,勉强还是接受了这种奇怪的味道。
隔着那层浅淡浑浊的烟,奈洛维希的面容虚乎乎地隐现在茶几后头,像是在易碎的幕布下被碾烂的真实,是聚合为一的染料在水间旋转溃散,是在纯白的虹膜里乍入的一片漆黑。同样坐于一旁的魔女暗窥着窗,她始终藏身在昏暗的角落里,宽大法帽虚掩住那双眼睛,倒与对面的情形如出一辙。熏烟柔柔荡漾在周围,上下游摆捉摸不定,就像是处在名为阿赖耶识的执妄之海中,一切念头、行为包括人类本身的存在都平衡于具现与抽象的交界里——那也过于不真。
“当时身为士官的你,在那次战役之前预测到了神界的进攻路线,并以最小的损失让军队全身而退。这是你,伊甸——在上一次战争的成就。”那位魔王高翘着腿,一边揽着他心爱的黑刀,发出了声赞叹的哼笑。那双眸子冷窥着伊甸的眼睛,看着对方略微变化的神情,即使已经失去了右臂,她的目光里也始终挟着纯粹的坚决。
阿丽西雅并没有说任何话,她只是心烦气躁地捏起自己的鼻头,静听着魔王将话道出。熟悉者的面容忽就潜入绿眸里,藏在那层烟雾后头,像是完全无法捉摸的荧幕,却使她不知不觉地感到了……虚假,没错,是绝对的虚假。她甚至想要一把将那所谓的香炉扔到窗户外面,无论这一恶行是否会把地面毁得一塌糊涂。
“阿丽西雅也跟你提到过,我很欣赏你的才能,以至于这次会亲自召见你。不过,对你来说呢!这也是该到漫长休假结束的时刻了吧?”干练而充满独断性的嗓音似被刻意抬高了几分,伴随着烟雾散退的走势,雪凌看到奈洛维希突然站起身来,径直向前时还不忘带上他的黑刀。伊甸的脸上乍现了微笑,她阖起那被烟熏了似的眼皮,若有温柔的眸光从那抹萤绿里渗透出来。
“确实啊。魔王大人。”
她的话音突然被刺耳的吱嘎声打破,房门被第三者草率地打开了,一身女仆装的莎莱美举着拖把站在门后,左看看,右瞧瞧,从脑袋开始,强装着微笑探进了房内。“呃?各,各位好啊!”这时那声音忽就抬高,她许是观察到周围人异样的眼神,只得迅速藏到了沙发后面,将背驼得很深、慢吞吞地拖起了地板。这位女仆小姐还不时向何方打个手势,示意他们可以继续这场重要的交谈。
魔王若有若无地轻咳一声,看着烟云几乎散尽,他在将黑刀系在剑带上的瞬间迅速上前,双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伊甸的眼睛。
“……魔王大人,您刚才是想试探我的反应吧?”伊甸悄悄起身,同样坚定的眸子始终温柔得很,在与魔王对视的同时,她竟莞尔一笑,发辫上的红蝴蝶结晃荡如同彩旗。奈洛维希在那瞬间轻哼一声,他无所谓地摊了摊手,瞧着莎莱美的头巾在沙发后面上下浮动,“你的洞察力果然敏锐。”那赞许的话音清晰落在脑海里,像是雨滴坠落到地板上荡出雨声的一刹那,烟雾已经散退了,魔王伸出手,等待伊甸给他一个千真万确的回答。
直到守墓人的左手与王的右手相触时,阿丽西雅蓦然皱眉,在沙发上迅速坐直了身。
“伊甸,我将提名你为特别行动员,在日后亲征之时,你——随我同行可好?”他高声说道,暗藏锋芒的黑眸凌厉地眯起,高翘的鬓发蜷曲得和蜗牛壳似的,完全将他的内心显露在外人的眼皮底下,“至于阿丽西雅,我日后会安排新的士官给你的,你也大可放心。”毋庸置疑的是,那言语里充斥着威严与绝对服从性,使旁侧的将军冷嗤一声,按捺不住地跺了跺脚。
“……谢魔王大人恩典。”伊甸若有若无地压低了声音,她并没有体现出任何不情愿的样子,疲惫的脸上笑容依旧,仿佛罩上一层假面具似的。魔女始终一动不动的盯着窗户,看着那女仆从沙发后面乍现到伊甸身旁,从她与魔王中间探进去,不顾场合的、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茶几——这一举动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滞住,像是几具已经存在亘古的大理石雕,就连神情都显得异常古怪。这时房门又一次被打开了,轻悄悄的,只能听见那极为微弱的语句。
“魔王殿下,从执政官大人那里有文件送来了。”声音微虚而显得尖里尖气,来者像是掐着嗓子将话道出的,任由双眸掩藏在刘海阴翳下。她拥有着一头厚重的棕发,特有形制的西装将身材勾勒得窈窕有致。
时间似乎在这瞬间开始流动了。
奈洛维希随意地打了个响指,那叠文件立即从侍从手里上升,然后失去控制地坠在了桌上。侍从转身一甩长发,藏在衣领后的橘红在魔女的眸中稍瞬即逝,等到那意外的身影消失于转角尽头,雪凌才慢悠悠地道出了一句话来,“会议结束了吗?”
“啊,确实时间也差不多了。”魔王掐了掐怀表,信口的说辞显得极为放松。
话音毕落的瞬间,阿丽西雅立马从沙发上跳起,拽着伊甸的手就打算离开,只是她不知瞄向何方的眼神明显带着踌躇,在雪凌脸上飘忽一阵,不安定地移到了黑暗里。随着房门关紧的声音回响耳畔,奈洛维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将文件随手一翻,看着那叠意料之中的付赠品,突然捂嘴讪笑了起来。“晨曦·迪斯利特,倒是一个会搞小计俩的人。雪凌,这次我不如征求征求你的意见?”
“你是否愿意让你的这位朋友参加第二次公民测试呢?”他刻意压低声音,目光若有若无地瞧着快要贴到自己腿上的女仆,对方深弯着腰,正用抹布小心翼翼地拖着他脚边的地板,盘羊角甚至已经压在了魔王的唐装上。奈洛维希有些唐突地将腿别到一侧,等到雪凌颔首表示同意,他才毫不犹豫地应着,顺手把图章敲了下去,“那么,就按你所想的安排吧,这一决定,可不要告诉阿丽西雅将军喔!不然会很麻烦的。”
魔女再次点头,她半话不说地盯着窗户,望着连绵的雨水从玻璃间滚落下来,带着海水的腥潮气息与微寒的风,不经意间撩起她的一缕长发,顺着帽檐掺入了暗处的寂静里。坚硬的褶皱挂落在地面上,像是被熏烟染成漆黑色的古希腊石雕,露出了苍白到不真实的肌肤。这时没有任何人说话,曾被压倒在喧嚣里的雨声愈渐清晰了,一阵一阵地在耳畔回徜,未有烟云的荫蔽,雪凌却又一次感到了虚幻的意味。
——未知之物从女仆的衣摆里遗落下来,边缘闪烁着冷硬的光。
“也许,在这里……”若有何者的声音踌躇在黑暗里,和归根的落叶般悄悄荡落。仿佛潮气在石砖罅隙间渗裂开的瞬间,那抹空灵随她的身姿坠倒在阴霾昏沉里,让人不禁想起了摇摇欲坠的塔。雪凌站在梯子上方,手指在抽屉间摸索着,面前是关于新王朝建立后所有王城收录人员的档案,她只简略搜查了元年的那块位置,却没有找到一点儿有关于堕天使的信息。直到她翻找到金字塔的顶层,虽是怀疑,但还是向过去四将军的档案位伸出了手。
“阿里亚诺德?”雪凌喃喃自语,继而将抽屉小心翼翼地合上了。她于是机械性地拉开边上的抽屉,可这里面却是完全的空无,仿佛那个档案被凭空抹消的似的,或许是那个人不愿被外人察觉身份?但是凭他将军的身份来说,不免显得有些刻意。
接下来,还剩最后两个档案。
她将这对抽屉同时拉开,清晰地看到左侧的档案写着奈塔诺安·爱斯塔利特,右边却是完全不认识的姓名。随着起模画样的一弹指,那张羊皮纸沿着抽屉的外壁,轻飘飘地飞到雪凌面前,最上面是“德拉诺蕾·契切林”这个名字,密密麻麻的凯格斯文附于下方,详细记载了她的生平以及事迹。当然,和一旁的阿里亚诺德将军同样的……记录下了死期。
“……她是被魔王与其弟从天上带来的孩子,一出生就有着漆黑的翅膀,最后被膝下无子的契切林夫妇收养。”她低语着,一双红瞳迅速扫视着文字,却因某个段落而愕然骤缩。
“其弟……是和契切林有着近亲关系的、因家人离世而被其收养的,斯库西瓦·契切林。”清清晰晰的凯格斯文将信息完全表露,雪凌不禁一皱眉,她摇头先放下这段奇怪的线索,视线迅速略过中间部分无关紧要的阐述,直接朝关键点找去。“曾作为直属魔王的秘密执行员从事情报、暗杀与追踪工作……同时也担任着将军的职务。”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大海波涛在呼唤着何者,悄柔地荡漾开来,亦在黑暗里断线似的冷凝坠落。
“最后因牵扯到薇狄亚·卡特尔之事,被两位将军联名检举,死于新王朝第二十一年的秋天……”这些文字在她心中清晰深刻地默念了一遍,紧接着最后那句“在两年后昭雪”,至于“两名将军”的姓名,却被漆黑的墨水完全划去了。魔女微皱眉头,她正准备将档案放回抽屉,最里面的黑白照片乍就映入了目光下。漆黑羽翼包裹着女子的身姿,一袭白大衣有着钢琴键的纹饰,不知是何种颜色的眼睛下涂抹着眼妆,让人不禁想起了魔界葬十字的下半部分。
似乎这种眼妆,普莉丝也经常……
“砰——”
似有何处传来了声音,却使雪凌警觉地缩起脖子,踏下阶梯的身姿迅速而小心。她很快就将一切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沿着拜占庭式的地毯走向长厅尽头,试钥匙的声音顺锁孔一阵一阵地响彻,纠缠着耳畔让她不禁感到了心烦。魔女掏出那不知从何处得到的钥匙,快速地将门推开,许是在意料之中,莎莱美的面容立即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公,公主大人?”对方错愕地朝她瞪了好久,一双月白色眸愣是僵在了那里,呆滞得像是一只双目失焦的惨叫鸡。“可是,这里好像是不允——”莎莱美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在那一瞬间,她的手心里被塞入了个金属制的东西。就算她是个粗神经的女仆,也能轻松猜测到这是一把钥匙。
“你掉了钥匙。”那是冷静清晰且无感情的声音,穿透她们两侧空气的隔膜,纠缠着外界的雨水声,掺杂寒风汇入无比的静谧里。雪凌并没有多解释什么,直到莎莱美突然兴奋地摁住她的双肩,毫不在意力度地摇了几摇,甚至就要直接抱上去似的,活像是只软绵绵的大熊。“原来公主大人您,原来您是为了把它交给我才跑到这儿来的啊!莎莱美,莎莱美我实在是太感动了呜呜呜!!”
“但,但下次要小心点哦,这个地方魔王大人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的……”女仆的眼里明显带着担忧,她愣愣地盯着雪凌看了好久,低头再瞧瞧自己的钥匙,确保真的没有遗漏什么时,就抓起滚到地板另一边的拖把,准备继续她的工作。
“……莎莱美,上次的故事讲到哪里了?”这时雪凌若有若无地问出一句,红瞳悄悄朝对方的后背瞄了一眼,等着那冒失的女仆回过头,微笑着将眸眯起。
“噢噢!是时候该讲第十君的故事啦!”
她自顾自地在地板上来回拖着,甚至绕转了好几圈,等到自己想到什么时才道出一句话来,“据说第十君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姐妹,姐姐……是个强势独专的疯子,妹妹则表现得温柔迟钝。或许是因姐姐可怕的占有欲吧,她们两人一直形影不离。”说着,莎莱美畏惧地盯了盯天窗,紧缩起身子,支支吾吾地否决了之前的话,“但,但是她们总归来说是一对贤明的君主!希望,希望未明与无知两位君王……不要为了那句话而诅咒,诅咒莎莱美啊……”
“也许不会。”魔女只是用奇怪的语调回应了她,使莎莱美突然脸色一变,她加快速度、极其用力地在地板上拖着,一边还不忘擦擦额头的汗水,就连言辞的组织都有些混乱了。“您的意思是,他们真的有可能诅咒我吗?这,这真是太令人害怕了,都怪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对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拖把,假装那是个可以依靠的大人——即使,魔王大人的本体显然不是那根扫除工具。雪凌摇了摇头,半话不说地窥着雨水止不住敲打着玻璃。
“总之总之……在一次大火事件后,那位姐姐突然变得严谨自律,一直在照顾着沉睡的妹妹。她们美妙的姐妹情呢!在当时广为歌颂。”
可是,话音在句尾便被来自外界的尖锐怪声所打断了,只听得一声近乎于“噢吼吼吼吼”的叫嚣,紫发的少女从廊道拐角嗖地窜出来,一身贵族礼裙与蔽脸的羽毛扇子,表现得像是从大剧院里跑出来的演员似的。她这一突兀的出场,使魔女差点以为自己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
这时候,那家伙居然还举起羽扇,下腰昂首指着莎莱美的鼻子。
“噢吼吼!美妙的姐妹情?真是太棒的形容词了!!你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艾妮璐的声音显得异常浮夸,仿佛一只败鸟在无止尽地炫耀着自己所得到的恩惠,她猛地直起身,吓得莎莱美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雪凌不知为何有股想拉着她裙摆的冲动,直到那刺耳的声音再次回响,唧唧歪歪的、像是永远都不会有停歇的一刻似的。“我可是从小就听着这对姐妹的故事长大的哦~她们的姐妹情,噢不!应该用什么形容呢?!爱情?没错,就是只属于姐妹的禁忌之爱!让我感动得都快从天堂跳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了——”
“姐姐为了妹妹而改变自己,悟到了自己身为姐姐的价值和责任~这就是真正的爱!是姐妹之爱,是恋人之爱,是责任之爱……!”她一节一节地抬高了音调,如同唱高腔的颂歌者沉醉于自己的歌喉中,甚至完全压过了莎莱美的任何话语。当然,这可怕的局面很快就被另一场意外打破了,艾妮璐的好不容易整好的贵族式发辫被外力猛然一拽,将她整个人都扯到了一旁,差点就要跪坐下去。身后的男孩子根本就没管她的状况,而是恶狠狠地瞪了这家伙一眼,手中仍然拽着那紫发的一部分。
“喂!在欺负我的傻帽姐姐之前,先瞧瞧你自己有几斤几两吧!”柯奈特烦躁地白了她一眼,他使劲用食指戳了戳艾妮璐的额头,像是一只永不停歇的啄木鸟以图将对方脑子里的寄生虫掏掉,身后的伊诺丝不知所措地顾盼着四周,见那两个根本没有理睬他的意思,最终只得逃到前头,踉踉跄跄地扶起莎莱美的身子。
“哈?!我可是只有一百十一斤的美少女噢!!你这小矮子先看看你有多少身高吧!!”那家伙高声叫闹着,伸手狠狠地摁在柯奈特的脑门上,迫使对方怒气冲冲地踹了一脚。他们就这样拉拉扯扯了一阵子,如同两个需要大人管教的幼儿园小孩。伊诺丝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他们,他只是蹑手蹑脚地挪到雪凌身边,在那里尴尬地对视了好一会儿,半饷才说出一句话来,“好,好久不见了,雪凌小小姐……”
“好久不见。”冷淡的话音里似乎平添了几分温度,雪凌将手别在身后,视线中的两人仍在胡闹着,至于莎莱美小姐,此时窘迫地盯着他们,看着自己的拖把被她弟弟一把夺走,然后狠狠朝艾妮璐的腰板抡了过去——登时只听得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好,看上去好痛的样子……”伊诺丝小声呢喃,他在那瞬间畏惧地缩紧了脖子,面色煞白的、整个人几乎都要贴到墙面上。
“看上去是很痛。”雪凌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像在寻想着什么,慢慢将帽檐拉下。“……伊诺丝,我是否可以问你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那话语忽然轻道,虽是问句却更似于称述,轻飘飘地回响着,仿佛钢琴键末尾的余音。身边人错愕地看向她,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僵硬得和个敲不烂的木鱼似的。
“你是否知道德拉诺蕾·契切林?”
伴随着话语的凝滞,伊诺丝突然瞪大眼睛,呆呆地张着嘴,像是一面白花花的背景板、靠着自己得天独厚的存在感完全隐匿在外人的视线中。
雪凌见他如此,不禁怀疑地歪了歪脖子。
“……那个,那个事情已经在一……二……不不不,四十多年前就真相大白了,虽,虽然这真的,真的很可悲……”对方的声音变得愈来低落,他语无伦次地将话语重复了好几遍,直到魔女侧过面颊,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停下,伊诺丝这才把下一句话从口中完全憋了出来,“总之,神界真正的内应被抓住了,魔王大人也借着那次事件的教训,废除了旧王朝的落后刑法与旧的习俗,虽然……做出了很大的牺牲……”
他的声音偏向着哭腔,止不住地颤抖着,就连眼角都有些泛红。雪凌不知道他是如何练就如此的共情能力的,她并不打算再追问更多,伴随着视线移往远处,目光所及却是与之前完全两样的情景——莎莱美和个圣母似的跪着两人身后,掐着柯奈特和艾妮璐的肩膀,微笑着脸、一个劲地念着王城规范一百条,甚至还强行把这两人的手掰在一起,让他们把“不准在走廊上打架斗殴”这个条例重复念了好几遍。
没想到这向来处于弱势的女仆会有这样强硬的一面。
这时候,魔女又一次听到了钟声,她看到漆黑的鸦齐聚向天窗底下,汇成歪歪斜斜的线条往下坠去,让她不禁感到了股近乎哀悼的意味。在余音即将消弭的瞬间,雪凌突然错愕的僵在了那里,一双红瞳被阴翳藏掩于下,抹除了最后的一点光。
“杀死‘神’的人,即为罪人。”
——她惊觉自己理清了全部的脉络。
“那个……请您留步。”那是几乎用尽全力的嗓音,或因过分的拘谨而轻得无法听闻,伴随着车轮艰难断续的轱辘声,面前的天使突然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眸子在灰发下微然藏敛,让人不禁想起了绽放的紫锦葵——即使那只是个悲哀的堕落者,漆黑羽翼如同黑鸦,不带一点儿纯白的杂色。
“你是……”意外温和的言语里似乎携着惊讶,可那天使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决定闭口无言,看着面前的女孩气喘吁吁地趴在轮椅上,长发刺眼的绯红色仿佛能直接扎破她的视线似的。“我很抱歉如此唐突地询问您,但是,可否请您回答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对方的话语过于谨慎畏缩,没有一点儿锋芒棱角,听起来更像是个低声下气的奴仆。
“不,并没有。”她极其简略地回答了她,所谓的温柔乍被抹消,只留下生人勿近的寒意流转于字句,彷如一潭无灵魂的死水。那双紫眸只是朝身后人暗窥了一眼,漆黑的妆容依附着眼睑,如同魔界葬十字的下半部分,为她本身平添了几分可怖。视线从女孩的医用眼罩移到另一只灰瞳上,徘徊了不过几秒,天使就转过头,加快步伐决定甩开这个不速之客。
“可是,我认识这双眼睛。”
随着那声不知为何变得肯定的言语,堕天使整个人突然僵直在了那儿,再一次回头,用怪异的目光朝对方瞪去。女孩极为冷静地对视着她,褪去了之前怯懦的外壳,像是被什么不存在的东西附着了本身似的,以生疏而不协调的动作,吃力地将轮椅挪近。那狂乱的绯红色肆虐在目光里,虚掩了少女的灰眸及是眼罩,像是凝固的抽象画扭曲于黑鸦即死的瞳中。那必是最为罪恶的色彩。
那是被一根红线完全割离的两个部分。仿佛罪大恶极者在向她的神灵寻求着“救赎”,即使……她的神早已堕落。
“是否要带给他救赎呢?”
魔女拿起那幅画,看着天使所描绘的老街,蜿蜒的支架阶梯摇摇欲坠,一隙暖光顺着屋檐坠落下来,映在孩子乞讨的手指间,斑驳陆离、如同在彩色肮脏的油脂里僵死的幻梦。
她低声再次重复着右下角难以解读的希洛塔语,冷硬的字句清清晰晰地徘徊于脑海中,像是将字句刻印在了无法改变的磐石上。
轻灵的钢琴声在纠缠跳荡,它忽上忽下地拂摆,与流动的风声交汇,带着一股温柔的滋味,轻悄悄地封存在角落,犹如蜡烛的油脂渗进幕布中,缠绕着丝线投在脚下的阴翳里,歪斜的、拽出一大片轮廓分明的昏黑。天使坐在光与影的交界间,身后是巨大的哥特式天窗,冷光从镂空的花纹里渗进来,投在她的身上,在黑羽中洒下斑驳的光圈。走廊尽头忽然出现了第二者的影子,并着轮椅扭曲的形状,呈现出锋锐怪诞的几何形。
她艰难地移动着,一步一步的,如同折翼的雏鸟妄想顺着母亲的意愿飞翔,被抛弃即是注定的事情。轱辘的车轮声极轻极轻,许是不想打破这久违的奏曲,直到她的影子与天使的侧身逐而冥合,绯红长发的女孩子转过头,用那双灰眸静静地望着对方,看着琴键在她指尖悦动,原先的死物被神奇地赋予了灵魂,像是所谓“罪恶”在神灵的手中被宽恕了似的。
琴音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最终只留下无比的静谧,踌躇于你我之间,就连最后一声音节都听闻不到。
“你……也喜欢钢琴吗?”
直到堕天使的声音轻飘飘地回响耳畔,比琴声更加肃穆庄严,渐而沉没,伴随着黑鸦的叫嚣,再一次归入了绝对的寂静。普莉丝突然僵在了一旁,她低头微皱眉头,使自己如同个遥望死海的盐柱,或许是并没有想到对方会回应自身,那只灰眸忽就藏在刘海阴翳间,让外人根本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半饷后,她这才吐露出一句话语,双手紧拽着那件紫白条纹的洋裙,“也不是很讨厌。”
“如果你喜欢?就试试吧。我教你。”天使回过头,原本无表情的面颊上、嘴角扬起了抹若有若无的笑。自灯塔而来的冷光顺着脸颊清晰的外轮廓形,洒在她的肩膀上,沉落在羽翼漆黑间,在这瞬间竟让普莉丝都不禁愣住。
“谢谢您,德拉诺蕾……先生。”那话语有些微哑,颤抖里许是挟着谨慎,普莉丝不记得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从轮椅上被搀扶到了琴椅间,几乎无法痊愈的腿部爆发出了撕裂般的痛楚。这位坚信自己已是个废人的孩子并没有在意这种家常便饭的小事,她照着堕天使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琴键按下。登时高昂的键音响彻开来,使她不由一怔,有些被惊吓到似的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要选择继续弹下去吗?”对方的声线依旧温柔,让普莉丝不禁想起了纤柔缥缈的云烟。她点了点头,笨拙地按下了下一个琴键,不知为何,这倒让她感到一股将内在的某种东西宣泄掉的**,藏在变化多端的音律里,不知为何带着些“救赎”的意味。普莉丝有些沉醉了,她骤然加快速度,无数次试探着每一个音节的变化,甚至忘却了身边的天使,忘却了黑鸦的惨叫,忘却了父亲与姐姐,忘却了那个冬日与无止尽的烈火……
直到她终于凭着印象弹出了一段曲子。
——那是欢快而悲哀的曲调,亦是秩序与矛盾的聚合体。
本应象征着团圆的音律沉着惶恐,从轻快变得冷硬,从灵悦变得刺耳。指尖的动作迅速而又沉稳,一阵一阵地按压下去,像是为琴键扎下了血的刻印。
“你真的很适合钢琴。不如,顺着这个选择坚定下去?”在琴声戛然而止的下一秒钟,天使轻声言道,黑鸦的身影再次掠过天穹,不是坠落,而是上升,刹那染成了天空的颜色。普莉丝愣愣地盯着对方,若有光辉冷幽幽地罩在她身上,仿佛披着了一层雨纱。
面前的景象尽全褪去,是突然坏掉的屏幕被泥土埋葬,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在脑海徘徊,只留下无尽的漆黑蔓延开去,像是将她哆嗦的影子罩在裹尸布下似的。她仅能感受一呼一吸间的颤抖,纠缠着耳鸣与迟钝的不安,思绪又重新归入了静止,使普莉丝惊觉自己被礼葬入了大海里。继而是一阵刺耳的聒噪,断断续续的,缠绕着灯丝爆裂开来的咝响,直到与黑夜相争的暖光居得了上峰,逐渐抹除了夜的藏蓝色,换做了与靛绿共挤成网点的橘红幕布。
她猛然用手臂撑起身子,灯光从倦怠的灰眸间渗透,刺得扎眼,将那双眼睛染成了纯粹的金黄。
虚假的幻梦早就不存在了。
“……头好痛。”
普莉丝不禁皱眉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她没想到自己会在阅读过程中沉沉睡去,分明那段文字并不是特别枯燥,当前的时间也并非太晚。于是眼镜被顺手戴上,冷彻的光芒一刹流转,乍因那瞬间的动作罩上了层蓝灰的基调——那理应不是罩上,而是将掩布撕开一道口子,使里面的真实从夜中漏出。
那也过于昏暗了些,黑黢黢地看不见任何事物。普莉丝烦躁地靠上了椅子,一把扯过那件西装,一动不动地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这未免太过寂静。
昏沉的思绪又一次投入了黑暗里。
“背叛者是德拉诺蕾。即使这种答案让人无法相信,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就是将情报带给那位天使的人,也是哑女薇狄亚·卡特尔之死的……罪魁祸首。”那是异常冷静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清晰晰地压着脑海中,如同刀刃压在心口上一般。
“以德拉诺蕾回归神界作为筹码,双方达成了协议。协议破灭是在前年,天使卡墨尔被两位还未上任的将军杀死,被胁迫的士官为了魔族奉献了自身。凭着她当时怪异的举止与之后一些刻意隐瞒的行为,再加上阿丽西卡将军得到关于她们两者定下协议的情报……两位将军在今年年中正式向您检举,最终认定了她背叛魔族的事实。”
隔着那道虚掩的房门,轮椅中的女孩暗窥着屋内,朦胧暖光罩着紫发执政官与魔王漆黑的身影,拉拽出跳荡的黑幕、一直延伸到她的脚尖。普莉丝没有说话,她只是回头朝艾妮璐望了一眼,任由那唯一一只眸子虚掩在刘海下,狂躁的绯红像是往周遭蔓延的血手,无灵魂地耷拉着,一滴一滴地顺她的身形渗出。双手紧紧拧着,颤抖地拧着,似在向那堕落的神灵做着祷告。
即使堕落者是无法为她带来救赎的。
“不。她不是那样的人。”直到那轻得无法听闻的声音在黑暗中缭绕,如同易散的雾飞逝在了风中。身后的艾妮璐许是听到了这段话语,她异常地皱起眉头,一手忽然摁在普莉丝的肩膀上,紧紧抓着、未有任何放开的意思。
“够了……这,这就是事实了。普莉丝……”那声音里带着惶恐不安的意味,无法抑制的心悸使她的肩膀战栗起来,甚至连手指按压的力度都失去了把控。
普莉丝登时扭头,用自己唯一完好的那只灰眸阴狠地瞪了她一眼。
艾妮璐骤忽怔住了,她踉跄地后退几步,退居灯光隔面的黑暗里,最终一屁股跪坐了下来。
“请您……不要烦我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可以吗?”她颦蹙眉头高声说道,随而笨拙地移动着自己的轮椅,将整个人藏身在了廊道尽头。唯有那热烈的绯红似血一般占据着视线,无法从第二者的目光着移开分毫,伴随着车轮断续的轱辘声,最终连一点儿线索都抓寻不到了。
仿佛某种被称为“意义”的事物被她所珍爱者完全夺走了似的……曾经拥有一切的姐姐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的意味。
——父亲在这时候打开了门,用那双错愕的眸子盯着她,微敛起的睫翳里许是含藏着泪。
“像那种‘神’,并不是我……并不是我们能够拥有的东西。”少女坐在纯白阶梯的高处,任随她无感情的声音溃散在空中,笼罩在沉闷昏黑的夜色里,如同古老诗篇被烧成了无法抓寻的余烬。她摁在自己的法帽,深粉色发不受控制地飘荡着,发尾逐而消迹于天的尽头。“我们是未有义人祈祷的罪者,也永远无法拥有所谓的‘赎’。”
“我拥有着红瞳之罪。那么,能否告诉我,你的罪又是什么……?”魔女忽然转过头,用那双猩红的眼瞳直勾勾地望着来者。
伴随着一声冷冰冰的嗤笑,绯红长发的少女一步一步地踏下阶梯,顺手将她的眼镜扶得端正。她在雪凌身侧停下步伐,目光冷不丁地移到对方脸上。
“也是因为那双眼睛。再加上……早已数不清的杀生之罪。”
“正因为无法得到救赎,堕落最终才选择了我。”
于是,她狂乱的绯红再一次将夜洗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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