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阴影
昏暗的大殿内,老尼和甾山对视而坐。
老尼把手中的茶碗放到地上的盘内,“甾山大人,事情我都听说了。”
甾山将身子低下,“老夫人,听说主公已经有把家督之位传给雪子殿下的打算,请您…”老尼抬起手打断甾山。
“甾山大人,上次念旧情,我已帮你派人去提醒她了,但我已是出家隐居之身,家内之事,不是我可以再议论的。”
“老夫人,”甾山依旧低着头,“不论朝廷幕府,千古以来就是先立嫡再立长,鹤之丸殿下既是主公长子,又是您本家血脉…”
“甾山大人!”老尼呵住了甾山,“在这乱世之中,就应该用乱世之法,乱世之中,应当人人自保,家督之位更应是无关长幼,立贤即可。”老尼停顿了一下,似乎又想起什么,“更何况我听闻紫夫人的女儿,今方五岁,便能识文,不仅如此,在赤西家叛乱谋反之际,更是携光清寺众僧讨取了叛臣首级。”
“老夫人!”趴在地上的甾山大呵一声,“老夫人真的相信那五岁丫头能识得古文吗?”
万筑所的眼神中充满疑惑,“甾山,发现她能识古文的,不正是你吗?”
“是,老夫人,在下这么做,都是为了引出清水家内部的细作!”
“细作?”
“老夫人请仔细想想,雪子殿下为主公念得诗是为哪首?之后证明雪子殿下能识古文的人又是谁?救主公于水火之中的人,难道真的是雪子殿下吗?”
万筑所眯上眼睛,陷入了思考。
“万筑所夫人!就算雪子殿下这有神力可以五岁识文,那也只不过能证明她有一文之长罢了。这军中议论之事,赤西家的背叛,主公手下任何一人都没有察觉,她一个五岁小儿是如何知晓的?老夫人!”
万筑所眉头紧锁,“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善寺大师指使的?”
甾山默认。
“善寺大师为什么要做些,难不成为清水家效力十年有余的他是北条家的细作?”
“北条家想要灭的是今川,而不是清水家,但是…”
“善寺大师是今川家的细作,你是这个意思吧。”
“是,千真万确!老夫人不妨想想,今川家义元公自继承家督以来,便用武力让骏府众大名臣服,又有太原雪斋辅佐。雪子殿下生母乃义元公的小姨,法理上雪子殿下还是义元公的妹妹,如果清水家力量被削,又让雪子殿下继承家督,那么清水家从此以后…老夫人难道忘记了当年的孝宗大人了吗?!”甾山陈词激动,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我明白了。”万筑所长叹一声,“家督之位不能落到身上有今川之血的人手中,需要我做什么呢,甾山大人。”
“老夫人,据我的手下汇报,六日后…”甾山终于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瘆人的笑容。
与此同时,广桥屋敷。
阎雪捧着那本快要散架的《华佗神方》,目不转睛的盯着此刻手上翻到的那一页,“麻沸散。”阎雪把这三个字念出了口,双眼居然已经看的发酸。
“殿下?殿下真能够看懂?”广桥直冈和夫人面面相觑,眼前的雪子像是拿到了什么从未见过的玩具。
“广桥大人!”阎雪抬头,满脸欣喜的看向坐在面前的广桥夫妇。
“是!殿下!”
“洋金花,风茄花,各一斤。生草乌,香白芷,当归,川芎各四钱,南天星一钱。”
“什么?”
“记下了吗!”
“记下了,记下了!殿下,这是治什么的?”
阎雪的脸上泛起神秘的笑容,“大人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广桥直冈疑惑起来,“说过的…”
“南蛮医可让人开颅剖腹而不死。”
广桥也激动起来,“难道…难道这是…”他突然像是疯癫了一般,从身后的抽屉里取出纸笔,慌慌张张的铺在地上,乘着自己还没有忘记,手中的笔飞快的动着。
六日后,东海道第一弓取今川义元的八千大军,浩浩荡荡的驻扎在清水城外。从清水城向外望去,密密麻麻的二字条纹旗,时不时响起的号角声,鼓声在阵中回荡。
广桥直冈的第一批麻沸散已经做出,广桥在信中写到,第一批药他实验在了家中的马身上,无论多大的力道抽打马背,被用了药的马也无动于衷。
阎雪对广桥的药非常满意,但是更令她惊喜的却是阿泠识字的速度,六日里,阿泠竟然已经可以简单的写出一封信来。
在今川义元到达的这天,善寺带来了亲手做的和果子。
“大师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阎雪坐在地上一边看书,一边吃着和果子。在多日的苦读下,阎雪已经大概知道了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清水康宗会在中年死于一名叛臣之手,但是这名叛臣是谁,阎雪并不能知晓。
她注意到了眼前静静看着她的善寺,善寺似乎若有所思,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未免过于尴尬,得找一个话题,“善寺大师最近一直在为我做点心,真是有劳大师了。”
“哪里,只要殿下喜欢吃,贫僧便觉得这是应该的。”
“大师…应该很怀念原来的雪子吧?”
善寺微微摇了摇头。
“是吗?对了,为什么从未见过善寺大师吃自己做的点心呢?”
善寺微微一笑,“殿下有所不知,做这点心,能让贫僧心中旷达,远离尘世,可是吃这点心,却会让贫僧想起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
“在下曾经有过一女。”
“噢?”雪子突然八卦起来,“曾经?那她现在…”
“贫僧出家之前,她就已香消玉损了。”
!阎雪能感受到善寺在说自己女儿的时候,心中的那碗水也像是随之颤动起来。她第一次见到平时波澜不惊的善寺竟然会有这种神情。“大师,请节哀。”
善寺挥了挥手,“殿下请不要在意,其实每当殿下吃贫僧的点心时,贫僧就能回想起自己的女儿。”
阎雪想起了刚才善寺注视着自己时的表情,自己和阎雪相识不过一个月,但是善寺看待原来的雪子,就像是亲生女儿一样吗?
“大师,我能问问…”
“战乱。”
“噢…”
“殿下,殿下能否告诉贫僧,殿下来的那一岸,天下是否已然安泰?”善寺注视着阎雪,做好了心理准备。
阎雪很惊讶善寺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她在想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门外突然来了一名内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殿下,大殿修整好了。”
今天清水城的所有人都急急忙忙的跑来跑去,为中午要开的会议准备着。
大殿内,本该挂着清水家旗的墙上,此时已经换成了今川家的旗帜。大殿两边坐满了武将,清水康宗和清水正胜也在人群里,大堂的旗帜旁,另外安放了一个座位。
阎雪在善寺的陪同下,出现在大殿门口。
“噢,那个就是!”
“噢噢,雪子殿下!”
“那个就是,斩杀赤西九尾的…”
整个大殿内的武将都把目光注视到了年幼的雪子身上,阎雪感到了莫名的紧张。但是很快,她静下心来,朝大殿内走去,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武士们依旧在打量着雪子,阎雪感觉自己已经被满大厅的人视奸了一遍。
“咳咳。”坐在大殿一侧的清水康宗咳嗽了两声,众武士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大殿内又重新喧闹起来。
坐在雪子身旁的是一名年轻武士,看样子刚刚元服不久。年轻武士的大纹着上居然看不出一丝皱痕,衣角也是非常细心的折好。淡绿色的布料和他拥有的精致的五官非常相配,如果不是身旁的佩刀,阎雪都会误以为这个人是一名文官。
武士出于礼貌的向雪子行了一礼,“在下今川家家臣,朝比奈泰亲。”
“朝比奈大人。”雪子也微微行礼,朝比奈泰亲不在乎年龄而向雪子行礼,使雪子对他略有好感。
两名内侍匆匆从走廊上跑来,半跪在移门前,此刻众武士纷纷俯下身去,一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
几声清脆的铃声从远处传来,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繁杂。终于,身穿白色腹卷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众武士不禁又将头低下一点。雪斋紧跟在今川义元身后,今川义元坐下后,雪斋也向他微微行礼。今川义元打开手中的折扇,将自己的嘴挡住,身旁的文官很自觉的凑上来。
“众人请把头抬起来。”文官尖锐的嗓音让阎雪非常的不舒服。但是此时,阎雪才看到那位大名鼎鼎的“东海道第一弓取”,今川义元体态臃肿,穿着的腹卷根本不用填充任何东西就能撑起来,油腻的脸上不知道涂满了多少层石粉,像是现代没有涂开的防晒霜,怪异的眉毛被剃成了点字型,今川义元将手中的扇子放下后,阎雪才看到他镀满铁水的黑漆漆的牙齿。据说这种形象,在此时的公卿阶级是一种时尚。
当雪子在观察眼前的今川义元时,她发现义元也在观察着她,两人即将四目相对,雪子赶紧将目光收了回去。义元又将扇子打开,遮住自己的嘴。
“清水康宗大人,英勇之战,有劳大义了。清水家斩杀叛臣赤西家,挡住北条万人大军,劳苦功高,特赐良马一匹,希望大人能够继续尽职尽责。”
康宗从人群中移动到大殿中央空出来的过道上,俯下身去,“在下谢过主公赏赐。”
“清水大人之女,清水雪殿下,五岁习文,已是天下幼童之典范。此次阵前,竟主动出击,立下奇功,天下亦是闻所未闻。”说罢,雪子学着父亲的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跪倒在义元面前,文官清了清嗓子,“为表彰雪子殿下赫赫战功,特赐明国丝绢二十匹,甲斐金一百两…”
阎雪在心中狂喜,一百两!一两黄金十两白银,一两白银十贯铜钱,一贯铜钱就是一石粮食。一百两黄金!那就是一万石粮食!
“另赐雪子殿下武士之名。此次主公出征,清水大人不必同行,在此城好生休养。”
“谢过主公,在下感激不尽。”清水康宗回到人群中。
“光清寺主持,护主有功,赐清水家寺社奉行一职。”
“今川大人!”在走廊上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
在场所有人都朝身后望去,来人是清水康宗的母亲,万筑所。阎雪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祖母,据说她在自己的丈夫,上一代家督去世后,便隐居于寺庙之中,但是此时她的出现,是想要干什么呢?
“好久不见了,今川大人。”万筑所走进殿内,尼袍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坐在地上的清水康宗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其他的清水家家臣也无疑是同一个表情。
座上,今川义元用警惕的眼神观察着她,并没有说话,似乎是在询问来意。
“今川大人,既然您已赐雪子殿下武士之名,不如就让雪子殿下随大人出征,相信大人在讨伐北条时,一定用的到她。”
一丝喜色越过今川义元的眉梢。
什么??什么?老奶奶你在逗我?什么仇什么怨啊,大娘??我刚从战场上下来好不好。雪子也是一脸惊讶,她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祖母为什么会提出这种要求。而且这个要求,正是康宗不能断然拒绝的。
“母亲!你在说什么?!雪子方才五岁!”康宗诧异的看向母亲。
“五岁便能立下如此奇功,若不乘次机会,跟随义元公多学一些战场之法,岂不是耽误了雪子殿下?”
什么?你真的是我亲奶奶吗?哪有奶奶把孙女往战场上送的?
此时雪子注意到了身旁甾山脸上不易察觉的笑容。雪子顿时恍然大悟,看来又是甾山设下的局。
“吼吼吼吼….”坐在上堂的今川义元捂着嘴笑了起来,看来万筑所的建议正好对上了他的心意。阎雪敢对灯发誓,这是她有生之年听过的最难听的笑声。
“主公,我看这个提议甚是可行。”在旁一直没有说话的雪斋看了万筑所一眼,回头向今川义元说道。
“清水大人,你可愿意让雪子殿下随主公出征,一同立下战功?”文官朝康宗问道。
喂喂喂,是不是问错人了?要上战场的是我好吗?为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啊?!啊??阎雪气的快要吐血。
“主公…”康宗跪倒在义元身前。
老爹!!!救我!!
“清水大人,”雪斋面向康宗,“清水大人不必担心,殿下不会上战场,只需跟紧贫僧即可。”
我去!你是因为上回我说你像茶你不高兴了对吧!
清水康宗看向了雪斋,两人四目相对,随即又低下头去,“主公数次征战,无一次身边没有清水家的身影,臣希望这次也不例外。”
身后的万筑所也低下头去。
祖宗们!你们有没有打算问下我的意见啊!
今川义元又是一阵大笑,这次笑的比刚才更加过分一些。
义元又朝身旁的文官说了几句,便笑着走了出去,文官在身后着急的朝武士们说道,“那就有劳各位了。”也跟着义元匆匆的跑了出去。
阎雪在人群里看到了善寺,此时的善寺也面色沉重的看着她。
夜晚,雪子的房间。
就在刚才,雪子收到了从父亲手中受赠的护具和三把配件。但是康宗并没有亲自出现。同时传来的是明日一早大军便要东征的消息。
善寺跪倒在地,一言不发。
“大师不必自责,我只是随军出征,并不用上战场的。”
“殿下!贫僧失算了。”
“大师,你我又不是神仙下凡,这种事,算不透的。”
“殿下,虽然贫僧无法亲自跟随您前去,但是贫僧有一故人,定能保证殿下平安。”善寺抬起头来,挥了挥手让站在走廊一边的人过来。
来者出现在阎雪的视线里,居然是今天在大殿里遇到的那名年轻武士。朝比奈泰亲跪倒在阎雪面前,“在下朝比奈,佩服今日殿下的勇气。”
“殿下,这是贫僧的徒弟。朝比奈大人是朝比奈家的三男,自幼在光清寺长大,贫僧正式朝比奈殿下的监护人。”
“大师…”
“殿下,请相信贫僧,也相信朝比奈殿下,朝比奈殿下的武功也是天下之奇,不然义元公也不会带他一起出征。”
阎雪注视着眼前的朝比奈泰亲,“我明白了,有劳朝比奈大人了。”
“是,清水大人。”
清水大人?
“哈哈哈,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清水大人。”雪子笑了。
看到笑的宛如月下昙花似的雪子,年仅十五岁的朝比奈竟然脸红了,很快他就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自己比雪子大了十岁,本应该...但是雪子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比他更强大的气场。
“善寺。”阎雪看向善寺,“等我回来后,再告诉你之前问我的答案吧。”
善寺俯下身去,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早,雪子便跟随今川义元的大军出发了。此时,北条氏康的大军,已经从小田原城出发,大宫城也已经被攻下,骏府的国土,被占去了一半。今川军和北条军,在浅间大社对峙着,互相摩擦,大大小小的拼杀日日不绝,时间一晃即逝,阎雪已在今川阵中开了四天的会。但是她并不打算出谋划策,因为这场战争的结局她是知道的。
雪子走后的第六天,夜晚,光清寺。
善寺端坐在茶室内,身前的水壶已经烧开。善寺伸出手将水壶放到身旁的木碾上。窗外有一阵风吹过,挂在佛塔之上的风铃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
移门被一名僧徒推开了,“师傅,这是今早老夫人派人送来的。”
善寺看向他,僧徒手中的,是一件茶器,“老夫人有没有说为什么?”
“是,说是师傅救了主公一命,所以…”
善寺点了点头,示意僧徒出去。他端起那件茶碗,细细的端详着,连同茶碗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桶茶叶。善寺放下茶碗,又拿起茶叶,眉头一皱,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将茶叶折碎,放入自己的口中一点,确认了没有问题,便放心的把茶桶里的茶铲入了茶碗中,拎起一旁的水壶,也倒入茶碗中。茶室一角的菩提香发出卡塔一阵响声,独具禅意。
第二天一早,前来送早膳的僧徒发现善寺并不在寝屋中,以为他又在通宵读诵经文,便走到和室。推开和室的移门,善寺双目紧闭,一言不发,端坐在前,手中捧着昨晚的茶碗,只是茶桶中的茶叶已经悉数不见。僧徒知道师父嗜茶,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师父,请用膳吧。”
若是往常,善寺定会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问雪子的行踪,但是今天善寺像是睡熟了一样。双目紧闭,面带平日里的笑容。
“师父?”徒弟又问了一遍。
见善寺还是没有反应,徒弟伸出手,但就在他触碰到善寺白丝袈裟的那一刻,善寺的身体向一侧倒去,随即身体重重的砸在了地上,手中的茶碗也滚入到了面前的火堆中,焚烧,迸出道道裂痕,就像是即将来到的,这场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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