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都给我听好了!这次平匪主公可是御驾亲征!你们所有人的表现都会被那位大人看在眼里!”
野武士透站在一块硕大的磐石上,石头表面原先长有的青苔都已经枯死,变得干燥而又防滑。这里曾经是他沦为山贼时的据点,就位于今桥城北部的山麓之中,天然的山地环境将这里围成深邃的山谷,又有数道山溪穿流而过,如果不是眼下这种时局,他更想把这里变成只有自己知道的世外桃源。
“噢——!终于要用到我们了吗!”
“老子都等不及了!”
原先近两千人的足轻新兵现在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人,这些人身上仍然穿着缺东少西颜色各异的竹制护具,里面搭着不合身的麻布和服。
他们熙熙攘攘地挤在空地上,周围和身后的小帐篷里摆着琳琅满目的武器架,武器架上更是放慢形形色色的铁炮。他们已经在这深山之中练了一年,每个人都可以熟练地操控铁炮,这是他们和普通农民出身的足轻比起来所具有的唯一优势。
“出发的日子就是今日,我们要先在城内经过主公的检阅!快去收拾一下!”
“是——!”
看着他们纷纷散去,透也从石头上跳下来。在他身后传来“咚——咚——咚——”的异响,穿着黑色甲胄的大关龙照靠在一棵树干光滑的白桦树旁,双目紧闭用头一下又一下地撞着,他的盔具狼狈的滚落在树旁。
“喂!你这家伙在干什么呢?”
透朝他走去,龙照没有理他,嘴里念念有词。
“奇怪,奇怪,奇怪,奇怪……”
透挤了挤眉毛,把手搭到他的肩膀上。
“什么奇怪?别神神颠颠的了。要出发了,你可是大将,要是迟到的话那位殿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透摇了摇头,伸出脚刚准备离开,就被一只戴着褪了色的手套的大手拉住。
“又怎么了?只不过是平匪而已,这帮家伙也操练了快一年了,你难道就那么不放心吗?”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真是受不了你,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龙照撞着树的脑袋顿时停下,转过已经发红的额头盯着透,浓密的八字胡上还沾着也许是露水的液珠。
“我们费尽心思让他们学会铁炮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当然是让他们上战场啊。”
大关龙照猛烈地晃动脑袋,把手伸进胴甲里面取出一颗铁炮的弹丸,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
“只需要这么一颗,就算敌人是上泉信纲那样的剑圣也无可奈何,这是什么意义你真的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你已经啰嗦了不下百遍了。”
“可是——!为什么主公大人要让我们去对抗那种平淡无奇的山贼呢!不奇怪吗!”
大关龙照几乎破音,穿着粗气把这句话低声吼出。
“唉——恐怕没明白的人是你吧。”
透长叹一口气,他走到龙照身旁,用肩膀撞了撞他,示意他抬头看看眼前的新兵们。
“看看他们,现在这副样子如果你是殿下,真的会带上他们去和北条作战吗?不说遇上北条的母衣众,就算运气好一点碰上了旗本,等待这帮人的还不是砍瓜切菜般的屠杀?”
“可是!”
“那是一位慈悲心怀的主公,虽然表面要做到杀伐果断,但还是没有办法掩饰自己那只有十岁的童心的。再说,这次主公要御驾亲征,你还怕她看不见你吗?”
龙照低下头一言不发,身旁的透又用手拍了他的背两下,便离开去忙自己的事了。
骏河善德寺的某间不起眼的佛堂中,一袭白衣的雪斋坐在四尊硕大的石佛像前,默默念诵着经文,手中的佛珠也慢悠悠地转动。这间地处偏僻的善德寺他已经许久不来了,这里曾经是他年轻时长居过的地方,在花仓之乱之前他还没有担任临济寺住持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一心研修佛法,修心育人。当时的武家,大多会仿效足利将军家的惯例,家督的儿子中除了嗣子外,把其余的儿子都送到寺院,出家修行;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出现兄弟争权的情况。
‘芳菊丸殿下!’
雪斋的双眼猛地一睁,慢慢把头转向大殿的门外,尽管那里空无一人,但他仍然觉得有个虚幻的身影依靠在朱红色的木门旁,正用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芳菊丸殿下可有继承家督之意?’
门前的幻影消失,在离自己左手边不远的跪垫上又出现了两个人的幻影,两人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形同父子。
‘母亲说,不变成父上那样,就会被兄长杀死,是真的吗师傅?’
少年奶声奶气地抬头问道,另一个虚影伸出手摸着他的后脑勺,不紧不慢地张嘴。
‘计不决者……’
“事不成。”
他顺着虚影的口说出下半句,“啪——”得一声,手中的佛珠断开,纷纷滚落到地上,发出下雨般的细响。
眼前的虚影消失,右手边又传来木鱼平稳的旋律。果然,又一个身材更加娇小的虚影跪坐在右边,双手合十像是在为人默默祈祷。
突然,第二个虚影出现在他坐着的位置,并且和他完全重合。
‘若是你从此不再抛头露面,一生专心研修佛法。’
‘为了天下苍生。’
娇小的身影打断他,目光坚定地望向佛像,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在五岁的女童身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这是我和善寺师傅的约定,我一定,一定一定不能让他失望!’
晶莹的泛着闪光的泪珠从虚影的脸庞落下,随着泪珠消失在地面,缥缈的幻影也化作一片虚无。
“师傅,竹千代殿下已经被送出城外了,可是……送他去今桥城真的……”
“无妨,下去吧。”
“是,师傅。”
雪斋的嘴角扬起一道佛像般的笑容,抬头看向佛像,他缓缓闭上浑浊的眼睛,合十的手落到了盘坐的大腿上。
“足矣。”
青砖红瓦的古刹上空降下絮状的雪花,万物都随着悠长的钟声化作一片寂静。
骏河往东五十五公里,原先平安祥和的御殿场的清晨此刻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好像远处的富士山一不留神就会喷发一般,两边对峙的兵士们都紧紧地观察着对面的一举一动。
“怎么会这样——!”
北条纲成身披金甲,愤怒地走进自己的营帐,大吼着踢倒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盆。盆中的木炭拖着密集的火星洒落到半空中,破碎在出现裂缝的冻土上,继续默默地完成自己无法停止的燃烧。
“他们是怎么发现那些粮草的,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有足以和那样的舰队对抗的船队,沿岸不可能看不到!”
“这……这,可能,会不会那个清水姬就在…”
“不可能!”
身旁的亲信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嗔怒的北条纲成抓住衣领,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营帐深处的矮凳上还坐着个人。
“纲成大人,这可是在御前。”
“多目大人?”
北条纲成正奇怪多目元忠为什么会在自己的营帐内,有一个黑影从他的身后慢步走出,散落在地面的木炭闪烁着橙红色的弱光,那人深蓝色的足具也随之反射着微弱的光。
“主公。”
北条纲成和亲信认出了他,根本不用看到对方的正脸,就立刻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握拳支撑着身体。
此人正是北条的现任家督,人称相模雄狮,北条氏康。腰上围着上等的鹿皮胁楯,大腿系着贴身的野猪皮佩楯(大腿甲),黝黑的脸上虽然沟壑深锲,但是干干净净,不留一根毛发,头上戴着只有僧人才会戴的圆形佛帽,腰间长刀的刀柄已经磨损得退去了原先鲜艳的色彩。当他的面庞完整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无人敢与他猎鹰般的眼睛相对视。
“好久不见了,纲成。”
“是!没想到主公竟然亲自…”
“哈哈哈哈哈哈——!”北条氏康爽朗地大笑,“那个今川义元都来了,我总要给他一些面子。更何况我听说,你们遇到了一些麻烦。”
“在下无能!竟然让一个不到十岁的女童接二连三地打败…这简直是…简直是……”
北条纲成哽咽起来,他的脑中浮现起和他私交甚好的青备富永直胜生前的琐事。
“弥三郎(富永直胜的小名)也是死在她的手里没错吧?这可真是小看不得的家伙啊。”
“那是邪神,是在下亲眼所见的邪神。”
多目元忠补充道,他亲眼目睹了雪子独自一人在千军万马中游刃有余的样子,自己的性命差点就交代在她手里,每当想到那身披黑甲内衬红衣的娇小身影点脚站在长枪之上,刀尖离自己的山羊胡不到一截手指的距离,后背就冷汗直出。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幅样子,元忠。”
多目元忠羞愧地低下头去,像雪子这样的对手,他也只能用邪神这样的词汇来概括了。
“眼下说这些都没有用了!主公!还请您撤回相模去!就在不久前,我军的粮草已经被他们断截,现在不后撤的话就来不及了!”
“粮草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那么!”
“可是我并不打算撤退。”
“为什么?难道主公你真的要和今川家…”
“不,不如说,是撤退不了吧?不明白吗?现在撤退的话,东骏河甚至是伊豆,都有可能落到他们手里。”
“可是他们有远远精良于我们的火器!”
“那种东西我们也已经造出来了…”
“只能使用一发的垃圾和他们真的可以比拟吗!”
“你就认定我们会输吗?纲成!”
对话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多目元忠站起身走过来,把一卷已经发潮的信纸放到北条纲成面前。
“这是?”
“今天早上刚收到的密报,清水雪子已经亲自率队前往西三河剿匪了,今川军内安插的眼线也同样没有发现任何女童的踪迹,只发现了清水凉宗和清水正胜二人。”
北条纲成看着信报上的字,双手止不住的发力,按照他三次对阵雪子的经验,此刻的他坚定不移地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可是仅凭感觉是没有办法说服眼前这两个理性派的。
“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和今川家议和罢了。”
正当他还在为如何说服多目元忠和北条氏康而发愁时,他们二人已经先行走到了营帐出口前。
“纲成,如果你真的想为弥三郎报仇的话,就先忘掉仇恨,把目光紧紧盯住自己的宏愿吧。这样一来,敌人的身影也就清清楚楚地印入眼中了。等你彻底看清了清水雪子的身影后,再出现在我面前吧。”
二人走出帷帐,消失在薄薄的雾中。北条纲成跪在地上迟迟不肯起身,他大口大口的地猛吸周围的空气,发红的鼻子像牛一样一张一合,但即便如此,眼泪还是落到地上。
‘在我家殿下亲自进攻你们之前,不许投降,不许议和,不许战败……’
少年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回响。他猛然瞪大眼睛,从地上用武士刀支撑起自己,匆匆地朝营帐外狂奔。
今桥城的正午格外热闹,百姓们都纷纷跑到还未完工的西城门门口,看着穿着参差不齐护具的今桥士兵排着整齐的方阵从大路上走过。就算衣服不尽人意,但他们腰间别着不带刀鞘的武士刀,背上扛着精心上油的铁炮,手上还握着三个人那么高的一字纹长枪,虽然一副高级足轻的样子,但他们都不戴阵笠,而是用黑色的头绳照着脑袋围上一圈,黑色水滴纹的靠旗让他们看起来更加威严。这样新鲜的打扮,今桥城内老百姓还是第一次见到。
大关龙照和野武士透骑着高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大路的前方出现座像是临时舞台的架子,一顶硕大的黑白相间遮阳伞竖立在一旁,龙照和透都带着敬意地低下头去,慢速通过。
架子上坐着岩田左门卫,广桥直冈,明智光秀和岩田平治四人,在他们两两分开的座位正中间,一张疏密有致的竹帘像幕布一样遮挡住舞台的后半部分。透过竹帘,可以隐约看到一个身着华丽的身影。
大关龙照震惊的抬起头,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竹帘之后的人,旁人可能无法从这个距离看出来,可是他是绝对不会看错的,坐在竹帘后的那个人——
不是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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