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御殿场上的尸体五颜六色的散落着，像整片还未完成的拼图。乌鸦成群飞落在这些可怜的肉块上，啃食他们的血肉，雕琢他们液化的眼珠。虽然背上曾经代表荣耀的家纹旗变得毫无意义，可他们的肉体却还没有遗忘。

站在尸体背上饕餮的乌鸦猛地惊起，落下满地灰色的绒毛。畜生们看中的是他们的血肉，而有人则看上了武士们生前的装备。毫无疑问对普通的百姓来说，花上点时间和尸体们打打交道是最暴利的路子了。冬季的寒冷把尸体腐败的速度降到最低，只要动作够利索就不会染上疫病，剩下的就仅仅是个人的胆量。对于生长于战火中的人们，胆量是从小开始培养的。

衣着褴褛的少年背着一只深竹篓在雪地里寻找着，竹篓里已经插着四五把崭新的武士刀，他的腰上也缠着各式各样从尸体上扒下来的护具。突然，雪白深处的黄色铠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弯下腰扫开尸体上的积雪，皮肤早就失去弹性，恐怕在第一轮冲锋的时候就死了。他把自己的武士刀像枕头似的抱在怀里，更难办的是这具尸体刚进入僵直期不久，除非把他的胳膊卸下来，否则武士刀是不可能拿出来的。

这可难不倒他，他用大拇指一擦鼻子，自信地一笑，从怀中取出镌刻着精美花纹的短匕首。之所以称作匕首，是因为它不像武士们长带的肋差那样又直又长，反而很短且带着弧度。他蹲下身子，寻找着更容易下刀口的关节角度。

“猿见！”

刀尖被少女的声音停住在半空，名为猿见的少年立刻摆出副不耐烦的神情，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刀收了回去。下一秒暖和粗糙的手落在自己像鸡窝似扎在脑后的头发上，猿见不禁低声惊呼。

“好了，我有说过的吧，不许用这么蛮暴的方式。”

“嘁，高濑姐，不这样的话是赚不到钱的哦。”

少年咋舌道，从尸体旁边离开站到少女身后。少女天生带着一副农家姑娘温柔贤淑的气质，头发用头巾包起，浓浓的眉毛，细细长长的睫毛，以及如夏季时静静躺在小溪中，任由泉水流淌的黑色鹅卵石般的眼睛。她穿的淡红色和服上打满了补丁，十根手指上也都缠着脏兮兮的纱布，和少年身后的竹篓不同，少女的背后是一捆已经绑好的长枪。

“本来我是想把这家伙的盔甲也脱下来的，但这副样子的话恐怕是不行了吧？也不知道先前的那几个黑甲武士会不会再来。”

“啊，是呢，他们好像一直在找什么东西。”

“哈？难道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高濑噗嗤一声笑出来，轻轻地用手一刮猿见的鼻尖。

“你啊，这世上可不只有金钱哦。”

“高濑姐一直都是这样，说什么总有一天战争会停止的。”

“是啊，总有一天……”

“又要说这种骗阿竹她们的话了，在我看来啊，我们大家能活到那天才是最重要的。我呢，一定会保护好高濑姐和阿竹的。”

“呵呵，我相信你。”

高濑用手捂着嘴轻声笑着，甜美的笑容让猿见的脸底一红，害羞地别过头去。

“所……所以，高濑姐打算怎么办啊，那把刀的话最起码也值两百文哦。把之前的月供还上，还能剩下五十文呢！”

“交给我吧。”

“啊？哦，我知道了…”

猿见退到高濑身边，把背后沉重的竹篓扔到地上，一边揉着咯咯作响的肩膀，一边好奇地观察着高濑的做法。那样僵直的尸体就算是成年男子也没办法轻松弄开，高濑有着她自己的做法。

她跪在尸体身边，温柔地将冰冷的躯体包入怀中。尸体狰狞的脸终于显现，它的鼻子已经因为鼻梁的断裂而整个歪到右侧，更吓人的是它的两只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似乎敌人还在眼前。这样瘆人的眼神就连猿见都不敢直视，可高濑却毫不介意。她把脸凑到尸体耳边，低声呢喃着自己的咒语。

“您尽力了呢，辛苦了。”

“和尸体说话？！”

远处的猿见惊呼一声，但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尸体像是听懂了高濑的话一般，眼神似乎不像刚才那么吓人了。少女把尸体平躺着放到地上，慢慢地为他盖上双眼，那早已没有血色的手指竟然真的从攥紧的状态慢慢放松。

“多谢您了。”

跪在地上的高濑朝尸体恭敬的一鞠躬，从他的怀中轻松地抽出了那把武士刀。猿见都看傻了，他张大了嘴怎么都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可高濑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女子。

“骗人的吧……”

“看吧。”

高濑捧着还沾着血迹的武士刀，眯起眼睛朝猿见笑道。可远处的猿见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狰狞，他没有在看高濑，而是她的身后。高濑的后背一凉，心里设想着可能出现的最差情况。

“高濑姐——！”

“嗯？”

猿见丢下竹篓，朝高濑飞奔而来。她也转身看去，一道黑影将她整个人笼罩住，阳光下刀刃的反光从那黑影的头顶照来，闪的高濑睁不开眼睛。头顶传来划破空气的刺耳声，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另一道身影转眼间便挡在她的身前，像母鸡似的张开双手，势必要护住她。高濑立刻察觉，她伸手挽住猿见的腰用力向后使劲一拉，两个人狼狈地朝身后的雪地摔去。

“高濑姐！高濑姐你没事吧！”

二人互相搀扶着起身，面前传来“扑通”的一声。刚才袭击他们的那个黑影竟然就这样扑倒在了雪里，他遍体焦黑，几乎看不到一块好肉，身上的铠甲好像和皮肤粘合了似的，有的伤口甚至已经化脓，正不停地往外流着体液。

“啊！”

“喂！高濑姐危险！”

高濑挣开猿见的手朝那个重伤的武士跑去，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身过来。正面的伤情要比背面更加严重，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不翼而飞，腹部上的胴甲到处都是裂缝和干透了的血迹。额头上的伤口还没有结痂，黑色的血液和脸上的灰土融在一起，顺着耳朵一路流到肩膀。

“好严重的伤！”

高濑捂着嘴惊呼，身后猿见也拿着武士刀警惕地凑过来，可当他看见那人的脸时，也不禁被这名武士的年轻所震惊。他从小就和村民们一起拾荒，可还没有在战场上遇到过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武士遗骸。虽然他被烧焦的脸漆黑一片难以看清，但从轮廓清晰的五官和身高来看，对方的年纪说不定要比自己还要小。

“这家伙…为什么？”

如果是哪个武士家的孩子，像他这种年纪也顶多刚刚元服，脑袋正常的父亲可是不会把刚成年的孩子像这样扔在战场上的。好奇的猿见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武士刀，刀鞘已经不翼而飞，也有可能被大火烧掉了。刀柄的末端有一枚水滴状的符号，端端正正的摆在正六边形的方框内。

“这个…是家纹吗？从来没见过呢…”

“得救他。”

高濑斩钉截铁地说，猿见用力一拍脑门，翻了个白眼。

“我说啊，高濑姐。虽然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这家伙刚刚还想杀我们来着！而且他的刀，人被烧成这样了都能完好无损，恐怕是能卖出大价钱的高级货。”

“猿见，这样可就是偷盗了哦。”

“正当防卫，这可是正当防卫啊。切，混账武士，明明仗都打完了还要出来装神弄鬼，果然都是一群讨厌的家伙。”

“他的伤和别人不同，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谁管他！可以了吧高濑姐，我们赶紧回去吧，趁现在没有下雪，我还可以上山找点东西吃。”

“对呢，得把他带回去。”

高濑用牙齿叼起袖口猛地一撕，用打着补丁的布条为地上半死不活的武士细心包扎头部上的伤口。猿见长叹一声，耷拉下脸，他一把抓住高濑的手腕高高拉起，好不容易才绑好的布条又再次散开。

“把这些东西弄回去就足够费劲了，难道还要拖着他吗？不管他就好了，这种家伙可是武士啊，死了不是更好。”

“这孩子还活着！”

“啊啊啊，真是的！高濑姐！”

高濑用力甩开猿见的手，被紧捏过的手腕红一道白一道，猿见只好急的在周围直跺脚。

“我们还有那么多东西呢！都不要了吗？”

“不要了。”

“啥？！”

“我说不要了，把他带上，过来帮我一下。”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猿见目瞪口呆地看着高濑从地上把重伤武士扛起，看着身边自己费尽一天心血捡回来的装备，心中的无名火顿时冲上脑门。

“高濑姐！那月供要怎么办？我们可是已经欠着头领两个月的份了！这个月再交不出来的话。”

“我知道！”

高濑的语气已经变成命令，对于像母亲一般的高濑，猿见不愿再说什么惹她生气。最后，他怄气地鼓着嘴走到重伤武士的另一侧，把他的胳膊放在了自己的肩上。

没关系，有什么事就由我来……保护高濑姐！

乌鸦重新飞扑倒原先的目标上，继续着自己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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