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赤甲武士快步走在漆黑一片的长廊上,庭院里粗鲁地摆放着几个熊熊燃烧着的火盆,可在这延绵山区里夜晚,可是连月亮都要黯淡几分。武士的额头上系着白色宽带,短辫垂在身后,光亮的月代头前不久才刚刮理过。他飞快地用余光扫过身边一间间别室,空荡荡的房间让他如鹤翅般的眉毛拧在一起。
心焚火燎之时,身后的城墙另头传出幽玄的雅乐,紧接着急促的日本鼓响起。那里是踯躅崎馆的二之郭,上个月才刚刚完工的大乐堂甚至能够坐下百人。自从户石崩以来,武田晴信突然喜爱上雅乐,一贯以武家真脉自称的武田家,还没人有过这种雅癖,因此武田被戏称为山里的粗武士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饭富大人。”
看到他的侍女自觉退到走廊的一侧跪下,毕恭毕敬地下跪行礼,在她身前是摆着两盅酒壶的漆盘。
“又在喝酒吗?”
面对回答侍女默不出声,只是静静地把头低下。饭富虎昌继续大摇大摆地往走廊深处走去,腰上的武士刀和护具咔啦咔啦地作响。走廊的尽头一盏油灯孤零零地闪烁着,他不得不加快脚步。
武田义信仰头把酒碟中的浊米酒饮尽,颓废地靠在走廊的木柱旁,眼神中已经没有丝毫当年神勇的光芒。他披头散发双腿岔开,天气还未转暖就只穿件白色单衣坐在室外,不知是酒水还是汗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少主殿下…”
饭富虎昌看到昔日散发着英雄气魄的少年如今这副样子,心里又恼怒又心疼。那日与北条交战,让他积攒多年的实力化作齑粉,十七位家臣只剩下五人。回到甲斐之后,父亲晴信也同样对此事冷嘲热讽,这让义信无地自容,更让他觉得这是对逝去家臣的侮辱。
“啊,师傅,你来了啊,哈哈哈,父亲大人那里很热闹吧?”
满脸通红的义信傻笑着,额角上渗起薄薄的水雾,说着他又举起酒壶往碟子里斟满。晴信那里传来的雅乐他自然也是听得一清二楚,那是只有在打胜仗之后才有的庆祝活动,遗憾的是这和他毫无关系,要是去了便是自取其辱。他自嘲似的笑着,准备将碟中的浊酒再次饮尽,饭富虎昌蹲下身子伸手捏住酒碟,酒水洒出两滴溅在地板上。
“少主!”
“啊啦啦,得好好打扫才行,不然…不然的话,我就真的没用了,是吧?师傅?就真的没用了,没用了~”
义信阴阳怪气地说着,捏住袖子把地上的酒渍擦去,随即干脆拿起酒壶,就要往嘴里倒。
“啪——!”
酒壶被饭富虎昌一掌扇飞,破碎在庭院的石头上。粗犷有力的手抓住义信的肩膀,眼睛炯炯有神带着愠色怒视他。
“老臣所侍奉的少主,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
“吵死了——!”
义信怒吼道,额角青筋凸起。
“我就应该死在那里的。”
“您怎么能这样说,不是主公他亲自…”
“来救我?呵呵…这种旁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还需要我来告诉你吗?那只不过是为了更方便嘲笑我罢了。”
“老臣可从未嘲笑过您,不管结果如何,老臣坚信着少主大人的选择永远是正确的。”
饭富虎昌扶着膝盖吃力地盘腿坐到地上,把腰间的长刀解下,刀口向内地放到一边。月亮被乌云渐渐盖住,夜空下只剩下二人之间的油灯摇曳着光芒。
“听说信浓的路已经全部修缮好了吧?”
灯碗的影子在义信的脸上扑朔,饭富虎昌把身子往前微挪,火光照亮他油腻腻的额头。
“是,只要等春季的农忙一过去,就算是完工了。”
“村上家也就到那为止了啊,接下来就是上衫,朝仓。”
“恐怕是的,馆主大人已经任命在下为先锋,开始在暗处秘密召集国人众筹备军具,最迟不会拖到夏天。”
“那就没有我什么事了吧,先祝你武运昌隆了,老师。”
义信笑着端起酒碟,朝饭富虎昌一敬。
“少主最好也准备一下。”
“嗯?为什么?”
嘴唇已经蘸进酒里,米酒甜腻的滋味包裹住味蕾。
“虽然还只是传闻,今川义元好像被那个雪姬干掉了…”
虚眯的眼睛猛地瞪大,嘴边的酒碟顺着身子滚落到走廊上,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他慢慢把视线挪到饭富虎昌的脸上,对方的神情并不是在开玩笑。
“准备是…”
“是,万一这条消息是真的话,我们跟今川氏还有盟约,恐怕馆主大人会让您和山本大人一起…”
“出兵骏河…”
义信接过后半句话,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演奏到高潮部分的雅乐戛然而止。踯躅崎馆二之郭瞬间曲止人息,和刚才喜气洋洋的氛围形成巨大的反差。
“看来是真的了吧?”
饭富虎昌低下头,闷声一哼。
“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义信把头重新靠在木柱上,放声大笑。
“真想看看啊,父亲大人现在的表情,哈哈哈。”
“少主,万一御令真的发布下来,您准备怎么做呢?”
笼罩踯躅崎馆的乌云慢慢散开,山谷间重新获得了一丝光亮。
“我要得到家督之位,靠自己的手段。”
“靠自己的手段…少主你难道?!”
“虎昌!我只问你一遍。”
“是!”
“你是谁的家臣?”
饭富虎昌把拳头敲在地上,慢慢压下身子。
“在下永远跟随少主。”
二人身后的地板传来吱吱声。
“什么人!”
电光火石之间,饭富虎昌的武士刀已经出鞘。拐角走出刚才他遇到过的那名侍女,压住裙摆跪倒地上,眼神中没有半点害怕的迹象。
“什么事?”
“少主!她?”
“馆主大人正在找您。”
“辛苦你了。”
侍女扬起嘴角再次行礼,站起身走出二人的视线。
饭富虎昌盯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不论是相貌还是脾气,他都绝对是子嗣中和父亲最为相似的一个。可能真的是因果吧,他也将走上自己父亲曾经选择的道路。
顶盔掼甲的斥候趁着山头天际露出的微光快马驶入一座位于三河野田城外的废弃寺庙中,驻马后他从自己的鹿皮马靴中取出红纸包裹并且用蜂蜡封住的长信笺。透恭敬地弯下腰双手接过,这封密信的到来,已经提前三天预先告知。等他亲手把信笺拆开,斥候才放心地重新上马,朝下一个目的地出发。
“怎么会…”
看完信上的内容后,透捏着信纸朝寺庙内跑去,根本来不及理会属下们对他的行礼。沉重的脚步声快要把老旧受潮的走廊地板踏烂,他在一间狭小的和室外急速刹车,和室内背对着他端坐着身穿华服的少女,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外袍上绣着白色的风信子花纹。听见透粗鲁的脚步声,少女吓得差点把手中的宣纸书撕破。
“出什么事了吗,透大人?”
阿泠转过身子,疑惑地看着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的透。
“阿泠医师,这…兴国寺城传来的书信!龙照他人呢?!”
“兴国寺城?”
印象中并没有关于这个城池的记忆,正当阿泠疑惑时,从院子的篱笆外翻进一人,他敞开衣襟露出浓密的胸毛,裤腿卷到膝盖下部,本来应该别在腰上的武士刀不成体统地扛在肩上,刀鞘的末端挂着一只已经放干净血的野鸡。
“阿泠,今天又捉到了好东西哦!嘿嘿”
“龙照——!”
“啊,是透啊,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快看看这个!”
透光着脚跳进院子,几乎是把信纸砸进了龙照的怀里。阿泠见状也急忙从坐垫上起身,快步走到走廊上,她看着大关龙照的脸色越来越黑,直到身后的野鸡从刀鞘滑落在地上。
“诶?……诶?——!!!”
大关龙照滑稽地惊呼,声音大的让寺庙外的守卫都不禁要往屋里看上一眼。他捏着信纸的手开始不停地发抖,嘴也张成了O字形,从喉咙深不停传出断断续续的惊愕。
“到底?”
“泰亲小子……战死了。”
“!”
阿泠难以置信地用手捂住了嘴,眼角泛起一层泪花。
“殿下呢!”
“主公她又累倒了,正在兴国寺城内静养,广桥医师也已经到那里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看大关龙照还没有从这封出乎意料的信中缓过神来,透朝阿泠解释道,没有想到的是,听到这个消息后的阿泠竟然双目向上一闭晕了过去。
“阿泠!”
“阿泠医师!”
大关龙照一个箭步踏上石台,从正面托住阿泠。
“主公她赢了。”
“赢……了?”
“啊,没错,今川义元被主公手刃了,先代的仇也就报了。”
阿泠把手搭在龙照的胳膊上,泪珠从眼眶中打了个圈还是从脸颊上落下,她细弱的手腕能看清每一处关节,两只手用力握紧龙照黝黑的胳膊,强忍着自己不要啜泣。
“泰亲他…他真的?”
看着阿泠梨花带雨的脸,龙照的鼻头也微微一酸,脑海中回想起朝比奈泰亲的音容笑貌,当初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的各种冲突,以及最后二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
“啊!正是因为这样,现在的你对主公来说才是必不可少的,只有你才能阻止她化作真正的恶鬼。军师大人在信上是这么写的。”
“那我现在就回去!”
“不可。”
“诶?”
透把双手插在胸前,脸色严肃。
“请阿泠小姐继续担任殿下的替身,新的指令会在殿下醒后立即传达。军师这样说道。”
“可是!”
“恐怕有更深的用意吧?今川义元一死,关东三国的大名和国人众们都会陷入猜忌和混乱之中,阿泠医师在这里就能让那些图谋不轨的家伙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这也是为了保护还没有醒来的主公吧。”
“那…难道要我就这样一直干坐在这里吗?”
三人陷入沉寂,突然,龙照用力一拍自己的脸。
“好!”
“好什么好,你这家伙又发什么疯!”
“总而言之,先把眼前的这伙山贼消灭掉吧。”
“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事到如今区区山贼…”
“没有搞清楚的是你哦,透。”
“什么?”
“要是等主公醒来,得知泰亲小子的死讯,又发现我们连区区山贼都没有消灭的话……”
透的脸色一白,心中浮现起千万种死法。
“好!把大伙都叫过来,离主公醒过来可没多久了哦!”
大关龙照突然像是没事了一般,大摇大摆地拍着手从透身边干劲满满地走过。还没等透来得及奇怪,他就发现大关龙照扬起的嘴角在不停地抽搐,他顿时明白了一切。
“真是辛苦你了,大将。”
望着那个男人邋遢的背影,透如此叹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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