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辣辣的疼痛,在我的身上呈放射状散开。血和肉粘在一起,鞭声是痛苦的呼号。每一下的鞭挞,都让我止不住地颤抖,停不下地呻吟。身上已经有了血痕,那是苦难的记号。血的颜色格外刺眼,点亮了我心中黑白的世界。
饲养员的眼眶里,泪珠子正在来回打着转,却一滴也没有夺眶而出。我看到了自己的累累伤痕。
“咬人,是不对的!”
他的声音,是颤抖的哭腔。我能感受到他的苦楚,他的哀伤游荡到了鞭子的尖端,然后在我身上跳跃着带来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只能理解他的怒火,却无法理会他的话语。
鞭子不会带来仁慈,只会赐予永无止境的折磨。相反,这个时候给我爽快的死,才是慈悲的大礼。
只有人类才会为逃离痛苦主动而死。
作为非人类的动物,是否无论如何都不会产生主动结束性命的渴求?
现在我的我,既痛不欲生,也生不如死。
我想主动选择死亡。
如雨点般的鞭笞停滞了,痛苦也像天晴之后的乌云,缓缓散去,把祥和的湛蓝色还给天空。
我趴了下来,哽咽带动了肩膀的抽动。
饲养员也蹲伏下来,他把鞭子往身后狠狠一丢。伸出手缓缓抚摸着我的头顶,我的每一根发丝都能感受到他指尖的颤动。
他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眼泪滴落在我的头上,沾湿了我的毛发,再顺着我的发丝滑过我的脸颊。我轻轻舔掉泪珠,咸中带苦,是悲伤的涩味。眼泪还落在我的伤口上,疼痛感明显加深了,我用力克制住了躯体不由自主的抖动,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不想惊扰到此刻抚摸着我的饲养员。他沉浸在悲伤的海洋里。正如我希望的那样,他没能察觉到我疼痛的抽搐。
泪在伤口上是辣的,在头顶上是温的。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狗来看待。”
我颔首望着他,他的泪珠纵横在每一条皱纹里。我的血滴则流动在他的掌纹里。汗、泪、血混在一起,从我的发梢间滑落到肩头。
“我希望,你不会像刚才那样被**所驱使着。”
他的话音已经缓和了,又流淌着一如既往的暖流,我轻轻趴下,终于全身心地放松了下来。
饲养员把我的头搂到怀中,我感受到了他怀中的温暖,感受到了那蓬勃的心跳。那心跳和我有着共鸣,仿佛某种联结,某种不分彼此物种的联结。
他的心跳,和我的一样。
“如果可以的话,我啊,我希望你不是狗而是人。”
他紧紧搂着我没有松手,然后用他的额头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我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血液,他的一切。
“对不起。我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这是我留给你的礼物,最后的礼物。
“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你的饲养员了,我被开除了。
“迎接你我的又会是怎样的明天呢?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一句话也没听懂,但我目睹了他那暗淡无光的笑容,那不舍而悲切的笑容。仿佛是淡淡的阳光,温暖不足而无法融化冰封的积雪。我发觉,他刚才的悲伤,除了是为我的哀愁,可能也有对自己的绝望。
他轻轻推开了我,站了起来。他这次的离开,不同以往任何一次。我能感受到他沉重的脚步震动着地面,仿佛每一次抬脚都要克服着极大的阻力。我焦急地拖着负伤的身子追了过去,却被他轻轻用脚尖顶开了。我仍然想追逐他,又冲了过去。他已经来到了门边。
我钻到了他的脚边,抬头望着他被泪洗涤过的面庞。他看了看我,看了看门把,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门把。然后他再一次用脚尖顶开我,拉开门把手,头一低走了出去。
门外的光是白色的,是虚无缥缈的白色。这样的白色闯进了屋子,刺眼的光芒撺掇着屋内的阴暗,让我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饲养员的背影,在这茫然的白色中只留下黑色的阴影。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是感觉,那个阴影转过头来望了望我,踌躇了片刻,然后再也没有迟疑,把门关上了。
阴暗吞噬了刚才钻进屋的所有白光,又一次夺回了整间屋子,也瞬间占据了我的内心。
地上,有什么东西闪着光。我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态踉跄地爬了过去,因为我不想再沉浸在刚才的一切中。
我在逃避着。
是不是只有人类才可能选择逃避?
那是一面闪着光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物件,光映在上面,一只奇怪的动物也映在上面。
我试探性地碰触了那面东西,它有些冰冷,但不如我此时的心中那样严寒。
奇怪的是,闪光东西里的的那个动物也碰触了那面东西。它,还碰触了我。
更奇怪的是,我再一次触碰那个东西,也触碰到了它,却只是感觉到像方才那样的冰冷。
它是什么东西?
我舔了舔嘴角,它也舔了舔嘴角;我摇了摇头,它也摇了摇头;我抽了抽耳朵,它也抽了抽耳朵。
我短促地吠叫了一声,与此同时它也短促地吠叫了一声。
我长长地嘶鸣了一声,与此同时它也长长地嘶鸣了一声。
我飞快地意识到,我做出的每一件事,同时它也会做出,它是我的另一面,我可以通过它,看到我自己。
我凑近了,纹丝不动地死死盯着它,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凝视着这只四肢着地的动物。
我看到,一张遍布伤痕的脸,鲜血和绽开的皮肉裸露在外;我看到,一头凌乱不堪的黑发,发丝因为血污缠在了一起;我看到,鲜血淋漓的臂膀,末端的五根指头撑着地面;我看到,半弯曲的双腿,扭曲变形的脚掌抓着地面。我看到,泪珠也从我的眼角,缓缓流下,划过一条白皙的痕迹,洗去了脸颊的污秽。
“我希望你不是狗而是人。”
我听不懂的语句,再一次在我的耳畔回响了起来。那段语音萦绕着我,我感受到饲养员粗糙的手又一次轻抚过我的头发,温暖的春风拂着我的发梢,把我的头发捋顺了。
“人。”
我支支吾吾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这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以非嚎叫的形式发音。
“人。”
那一面闪光的东西里,它张开了嘴角,裸露的白色牙齿脏得失去了光泽。
“人。”
我和它一起说着,仿佛达成了某种独特的默契。
我的手渐渐离开了地面,我踉踉跄跄地靠着两条腿直立了起来,双手无力地晃荡在身边,不知道该放到哪里。我的身形在摇晃着,双腿战栗着,我努力不让自己摔倒下去,用脚趾死死扣住了地面。
脚掌踩到了血污,我感受到了自己即将在滑行中倾倒,但是我看到了那面东西里的另一个自己,他在努力挣扎着稳住步伐,他在抗拒着倒下,宛如抗拒着自己作为“狗”的身份。
“人。”
我感受到,心中黑白的世界,在眼中却有了色彩。我一直都能看到五颜六色。
然后我站稳了,他也站稳了。
因为我和他一样,本就是人。
我是被当作狗养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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