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被烈焰、恐惧和死亡统治。在他身旁,三架弩机熊熊燃烧,被焦黑的尸骨环绕。浓烟裹挟尖叫升上天际,变成呼唤魔龙的咒语。殷红苍穹,殷红身躯,殷红的血与火。眼泪顺着脸颊滚落,火焰降下,泪水成了雾,空气开始扭曲。
好热,他迟钝地想,无法行动。
天空中传来一种声音,像狮吼与蛇嘶的混合体。溃败变成了灾难,有素的士兵变成了惊恐的孩童。他看见他们朝河岸奔来,有人在喊他,有人在喊神的名字,更多的人只是呐喊。
如果来世真如祭司宣称的那般美好,为何我们还如此畏惧死亡?
魔龙展开双翼,冲向他,与他四目相对。他慢慢往后退,转过身开始小跑,很快就变成了没命的狂奔。烈焰紧随其后,热浪舔舐着他的脊背,吞噬一个又一个脚步声。在这之后,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将他卷了起来。他没有翅膀可以飞,只能任凭风将他抛向地面。
他等待着粉身碎骨的剧痛,接住他的却是一个温柔清凉的怀抱。河水缠住四肢,涌进嘴和耳朵,将他拉往一种更平静的死亡……意识到要他死的并非埃尔西丝女神而是沉重的胸甲时,他忽然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解开皮扣,让其沉没。
河面上有光,白色的光。他四肢并用,朝光亮游去。空气,我需要空气。那缕光被粼粼波纹敲成千万块碎片,却是他生平见过的最动人的美景。壁画上那阳光普照、永无灾厄的来世,不过是空洞的应允。
光芒触手可及之时,河流却忽然咆哮起来。激流吞没了光,隔绝了空气,将他卷走。一些比水更加冰冷的东西碰撞他的身体,他以为是鱼,一摸却是死尸。他想把对方推开,死尸却抓住他的脚,颅骨空洞的眼窝凝视着他,将他拖往令人惊惧的黑暗。他使出所有的力气挣扎,身体却一直下沉,下沉,下沉……
虚无中,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贴上他的脸,他立刻伸手抓住。别让它把我带走,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别让死亡带走我,求求你,我不能死。他不停祈求,即使根本不知那是何神、何人或何物。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河水褪去,身下变成了沙和泥土,眼前则是微弱的光晕。一团变幻的橙与红,所幸只是温暖,并不炽热。然后,一种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杂乱的振动传来。马……他试图思考,精神却开始涣散。光晕渐渐隐匿,世界重回混沌。有人将自己抬起,但他无法确定是谁。也许是凡间的收尸人,也许是来世的冥神仆役。
昏昏沉沉中,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然后一堆朦胧线条浮现。他认出了天花板和窗户,还有一张奢华的帷幔,似乎是绿色,又是似乎是蓝色。
一张干瘪沧桑的深褐色脸孔挡住了他的视线。
“大人,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阿比斯张开嘴,喉咙无比干涩,传出来的声音既沙哑又陌生。“能……”
那人凑得更近了,他闻到草药和油膏的气息。医师,他是医师……
“您能看见我吗?”
“能……”他咽了口唾沫,嘴里有血的味道。“给我水……”
另一个模糊的人影递过来一只模糊的杯子,不知是金还是铜。他伸手去抓,可胳膊软绵绵的,不听使唤,水洒得到处都是,幸好杯底还剩了一口。他全部灌下,感受着滑过喉咙的清凉,然后闭上眼睛,任由灵魂再度坠向黑暗。
这一次他睡得很沉,很舒适,直到一种温和的光线将他唤醒。天花板和窗户清晰得古怪,两个侍女正在撤换丝绸帷幔。她们都还是孩子的年纪,穿着白亚麻长裙。其中一个瞥见他醒了,立刻朝房间外走去。她带回来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子,后者提着一只箱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弯下腰来。阿比斯瞥了一眼侍女,然后看向他。
“我在王宫?”
“没错,大人。”老人回答,声音沉稳,令人心安。“我奉陛下之命照料您的伤势。”
过往的记忆如巨浪般袭来。阿比斯一把攥住御医的手腕,“哪个陛下?”
“女王陛下。”他回答,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贝勒奈西女王。”
“阿麦尔国王呢?埃斯洛特王子呢?”
“阿麦尔国王已踏上来世之路。杰卡利亚王子已死。”
“‘已死’?谁杀了他?王宫安全吗?伊西及里亚安全吗?”
老人皱起眉头,阿比斯才意识到自己攥得太紧,但他不敢松开,生怕一切只是一个幻梦。
“战争已经结束,大人尽可放心。如果您不介意,我需要检查一下您的伤势。”
看来我昏迷不清的时候错过了很多消息,阿比斯心想,然后点了点头。老人将木箱放下,掀起他的毯子。他看见自己的左膝靠下的位置缠着厚厚的绷带。老人拿起一把尖刀,将绷带剪开,然后一圈一圈地解下。
“我是怎么回来的?”
“陛下派出的骑兵在河岸边找到了您,把您带了回来。”御医边说边打开箱子,取出一只陶罐,“您昏迷不醒,全身都是撞伤擦伤,不过并不严重,只是左腿不知被什么给刮去了一层肉。我替您消了毒,但伤口浸水的时间太长,已经感染。陛下要我趁病菌还未蔓及全身时赶紧给您截肢,好保住您的性命——”
“你敢给我截肢,我就宰了你。”
御医开始替他换药,动作轻巧熟练,“没有截肢的必要,我已用面包霉抑制住病菌,并清理了腐坏的组织。不出几日,您便能痊愈了。”
感谢诸神,阿比斯松了口气。“我什么时候才能下床?”
“伤口不会影响您走路,但疲惫是病菌的帮手,大人必须多加休息。”
“只要能保住腿,怎么都行。”他看着御医用干净的绷带将伤口重新缠好。这时,一个奴隶青年走进房间,凑到御医耳边低语几句,然后退到一旁。
阿比斯不喜欢别人当着他的面秘密交流。“怎么回事?”
老人将用具和药罐收进箱子,“陛下听说您已无大碍,要召见您。”
“什么时候?”他瞥了一眼那个面无表情的奴隶,“现在?”
“这孩子会替您整理仪容,请恕我先行告退。”
老人离开后,那名奴隶搀扶他到隔壁的小房间,让他半躺半坐在一张椅子上,剥掉他身上臭烘烘的衣服,然后从腰间取下一只铃铛摇了摇。两个侍女端着水盆走进来,帮他擦洗身体。他实在脏得要命,她们一共换了五次水才把他收拾干净,其中一位还替他剪了头发,修了胡须和指甲,然后不顾他的反对往他胸口上抹了一点油膏。看来宫廷里的人都得闻起来香喷喷的。他穿好内衣,蹬上凉鞋,回到卧室,奴隶青年已经准备了全套令人作呕的行头:一件淡蓝色丝绸长袍、一条镶银腰带、还有黄铜和绿松石打造的颈饰。“这是总管大人替您准备的衣物。”
真像那个胖太监的风格。“替我谢谢波迪诺斯大人。”
“波迪诺斯大人已随先王而去,如今的王宫总管是拉奇大人。”
这个名字十分陌生,但他已经开始心生厌恶。“那就替我谢谢拉奇大人。”
着装完毕,奴隶给他搬来一面了铜镜,阿比斯瞅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镜子里这个花里胡哨的伊西青年的确是自己。他生在小贵族家,小时候根本穿不起这么昂贵的料子。十六岁被选入军队后则整天穿着军装来来去去,根本无需其他衣物。最糟的是,丝绸比他想象中还软还轻,让人昏昏欲睡。他跟奴隶要了一小杯红酒提神,然后前去参见女王。
贝勒奈西,他一路上默念着这个名字,却怎么也记不起她的脸,只记得那个一身金装、驾驶战车跟装扮成太阳神的埃斯洛特王子在赛场上一较高下的豪放身影。看到她从战车上摔落,他以为她必死无疑,谁知她不但捡回一条命,还成了伊西的新君主。穿过花园时,阿比斯发现暮色虽红得厉害,却已不再是先前的那种红。看来御医没骗我,但当时我们溃不成军,弩机被毁,鹰人和蛇岛人被乱军冲散,出身传奇的白城剑士更是开战前就没了人影,是谁取了魔龙性命?王宫看起来并没有战斗的痕迹,阿麦尔又是怎么死的?无数个疑问像蝗群一样在他脑海里飞舞。
奴隶将他领进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房间,然后退了出去。他站在门口,望着餐桌后面那位头顶王冠、衣着奢华、面带笑意的年轻女子,忽然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单独面见君王。实在不知道姿势该怎么摆,他只好穿着新总管给的丝绸袍子行了个军礼——一定蠢透了。
果不其然,女王扑哧一笑,旁边的老侍女也皱了皱眉头。
“大人不用多礼。”
御医叫他大人还勉强说得过去,怎么连女王也这样?“我只是一介军官,陛下。”
贝勒奈西端起手边酒杯抿了一口,笑容令人迷惑:
“我已决定赐予你军务大臣的职位。你现在是我的臣子了,最好别忘记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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