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莎米恩(下)

“你一个人去？”她害怕起来，“会不会太危险了？还是等到哈里克——”

“他醒了也帮不上忙。”

“我知道，你一个人逃起来比较方便……你不会一个人偷偷飞去蛇岛的，对吧？”

他站起来，“我不知道蛇岛的情形，但你和哈里克一定还派得上用场。”

莎米恩也立即起身，拦在他和石阶之间，“这么说，你一个人的话，就能飞着去了？”

“只要没有外面那些东西找麻烦。”

她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没有太阳，没有星辰，你怎么在迷雾中辨别方向？”

塞维克斯略微歪了一下脑袋，“为什么要辨别方向？蛇岛就在‘那里’。”

“什么叫‘那里’？”

“一种感觉。”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感觉能‘看见’它的位置。”

“一直都能？”

“只要我保持清醒。”

莎米恩用双手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欢呼起来。这就是当初卡桑卓尔费尽心思要将他释放出来的原因吧？可是他这一路上怎么都不说呢？哈里克好像也不知情。总之，只要能辨别方向，剩下的都好办。

“没问题的话，我要走了。”塞维克斯绕过她。

“不不不，你不能走！”她一把拉住少年的胳臂。“你也不能这样出去冒险，我们得用岛上的东西造一艘船。”

在她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人形恶魔总算打消了出去大开杀戒的念头，并躺下来睡了一觉，恢复体力。等到飘渺的晨光从头顶的缝隙间洒落，莎米恩便从熄灭的火堆旁起身，披上一条从某个装满皮毛衣物的铁箱里找到的貂皮斗篷。哈里克仍旧睡得很香，额头也不似先前那么热了，这是好消息。她叫醒塞维克斯，两人一起推开密室的门。

林中白雾弥漫，视野能够分辨的范围不超过十步。塞维克斯右手提着剑走在前面，左手向后伸，供她拉着手腕，以免走丢。密林即使在白天也异常阴暗，头顶连成一片的树冠隔绝了大部分光线。脚底下的泥地崎岖不平，树根、蕨类植物和模样怪异的菌类互相争夺地盘，一种纹理乍看宛如蟒蛇的藤蔓四处攀爬，在树干、树枝和灰石上开出红白相间的四瓣花朵，散发出死尸般的恶臭。除此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泥潭和沼泽拖慢行进速度。

这里不乏溪流，只要有容器，饮水不会成为问题。她还见到了那颗生出青枣的树，一株歪歪斜斜从岩缝里钻出来的植物，大串大串的果实像葡萄一样簇生，压弯枝头。她抓了一大把，四五个留给自己当早餐，剩下的装进塞维带出来的小号角里，准备带回去给哈里克吃。

离开密室前，她期望着能找到一种适合做筏子和船桨的木头，可探索的结果令她大失所望。岛上的树，要么又老又硬、连塞维克斯的魔剑也砍不进去，要么又脆又嫩，稍一用力就会折断。就算把那天丢掉的斧头找回来也没用，希望就这样变成了一缕青烟，害她气得直想哭。

最后的希望是海边。为了脱困，也为了解救哈里克，塞维克斯召来的雷霆几乎把那块地方的一切都毁了。但是，也许会剩下一两块完好的木板……可眼前的景象再一次叫她失望。小渔船已经沉了，大船则成了一片废墟，整片海岸布满腥臭焦黑的尸体，有人也有怪物。莎米恩跨过一个毫无生气的水手，眺望着白雾氤氲的咸水。灰白海浪昨晚显然造访过更高的地方，有七八具拉诺斯的尸身和许多残缺破碎的木板一起静静漂浮在不远处的海面上。除了水声，整个世界如此寂静，寂静得可怕。海洋是多么令人畏惧啊，她不由暗叹。生长于繁茂绿洲的迦努亚人第一次看见海时，想必也是如此心惊胆战吧。

可他们找到了征服奥辛泪眼的勇气，伊西人的先辈也找到了，我应该像他们一样勇敢起来，她心想，浑身战栗。

海岸北边耸起的黑色峭岩上，从昨日血战中幸存的女妖们蹲坐在高处，向这里观望。尽管数量遭到削减，远远望去却依旧是密密麻麻，叫人脊背发凉。第一眼瞥见时，她好怕它们会俯冲下来，发起群攻，然而它们只是坐在那里。希望它们是害怕塞维克斯，而不是嫌我们两个太瘦。

塞维克斯持剑仰望着峭岩，和她年纪相仿的脸庞上寻不到一丝惧色。

“现在还不是冒险的时候。”莎米恩轻声告诉他，“我们回去。我找到‘木板’了。”

少年护送她返回密室。哈里克已经醒来，正用昨天的头盔接水喝，见他们带回来青枣，立即大把大把地抓起来往嘴里塞。莎米恩替他换了一次丝绸充当的纱布，伤口痊愈的速度令人欣喜，她决定当天傍晚实施计划。

天色渐暗之前，莎米恩在杂物堆中找到另外三只号角，将它们同先前那只一并装满青枣，然后用兔皮手套塞住口以免洒落。塞维克斯往返数次，取来大量坚韧的蛇纹藤蔓。哈里克不会编绳结，但学得很快。他还找到了一只小钱袋，装了一把罗尼亚银币。“抵达蛇岛后的酒钱。”苏芬洛战士解释道。别在腰间的钱袋旁是从箱子底下寻到的罗尼亚短剑，虽年代久远却仍寒光闪烁。

距离海岸还有半里左右时，塞维克斯和他们两人分别。岛上起了风，雾却一点也没散。少年取下背后的剑，黑色斗篷随风舞动，昏暗中宛如张开的羽翼。

“等我的信号。”他嘱咐道，随后便消失在茫茫浓雾中。

莎米恩个头很小，无需屈膝也能藏在茂密的蕨类植物丛中，哈里克半跪半蹲地躲着，宽大双肩缠满处理完毕，只待充当绳索的藤条。林子里没有蚊虫实在是一大幸事。

漫长的等待容易令人焦虑。她向身边的战士说起有关海神的猜测，对方却不以为然。“塔罗萨大人绝对靠得住。万一情况不妙，公主殿下也一定会派人来支援。我虽然不是将军，但殿下出席的会议我几乎一场不拉。放心吧，蛇岛不会出事的。等到了那儿，你就安全了。”他笑着叹息，“现在我欠你两条命，姑娘。你要是真想给埃斯洛特人当个文书，我除了帮你看来是没辙了。”

她昂首眺望着记忆里峭岩的方向，等待光亮和声响。“这算承诺吗？”

“当然。”哈里克说，“只要你的办法真能把咱们带到蛇岛去。”

“会奏效的。”莎米恩信心十足。只要塞维克斯那边一切顺利。

终于，一成不变的雾霭中，闪过一瞬深紫厉光。紧接着是雷霆的咆哮和怪物的嘶嘶叫喊。

“走！”哈里克跃过草丛，率先奔向海边，伸手矫健得不像伤员。莎米恩必须全力迈动双腿才能勉强跟上对方的步伐。峭岩已经空空荡荡，雷霆正吸引亦或驱赶着女妖群渐渐远去。

哈里克把藤条扔给莎米恩，从腰间拔出短剑来。罗尼亚士兵的制式武器在他手里简直像把玩具。他伸手抄起距离最近的一具女妖尸体，手中银影一晃便割掉一对腿丢来。长长的腿骨用来做筏子底架刚好合适，她忍着恶臭将腿骨挨个拼好，然后用藤蔓缠紧。

“够了，这些就够了！把完好的尸体都搬过来！”

很快，女妖的尸体在她旁边垒成一座山，她需要用两手抓住才能拖动的死尸，苏芬洛战士一只手可以拎起三具。接近二十具尸体填满骨头做成的架子，接下来只要完成藤条的工作，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当心！”

哈里克突然咆哮一声，莎米恩正忙着系绳结，毫无防备地被推到一旁。一个硕大的苍白阴影从她头顶上掠了过去。她两眼一晃，苏芬洛战士便消失了。

待她从沙地上爬起，那阴影已经落在她面前，比树根还粗壮的爪子攥着刚刚捕获的猎物。它的外形和其他女妖并无二致，体型却是它们的五倍有余。它没有毛发，面相狰狞，一排尖锐獠牙向外探着，粘稠的唾液顺着黑紫舌尖滴落，没有眼白的漆黑双眸中倒映出莎米恩渺小的身影。

“哈里克！”她尖叫起来，回应的却只有怪物的咆哮。发觉那把短剑掉在自己脚边，莎米恩立即拾起，用双手紧紧握住，剑尖朝上指着女妖的脸，祈求鹰头战神荷拉吉斯赐给自己力量，即使心头浮现的面容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祭司。

“放开他，你这恶心的东西！”她用伊西语大喊，身子抖得厉害。“放开他！”眼里突然盈满泪水。他刚刚还在跟我说话啊……

女妖振翅而起，抛下哈里克，伸出脚爪来抓她。莎米恩急忙往旁边一滚，爪子擦着她的脸扎进沙地里。她举剑就砍，看似坚硬的灰黑脚爪在钢铁面前脆弱得像纸，头顶传来可怕的哀嚎。随后，一股狂风生自翼下，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给拍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怪物转了个身，脑袋极速逼近。它要直接吃掉我。

剑，她转过头。那把短剑就落在旁边，离指头不过一寸远，可她怎么也够不着。唾液浸湿了她的衣服，一个生着颗粒凸起的湿滑物体舔过莎米恩的胸口和脸颊。剑！我必须拿到剑！我不能死在这里啊，阿密洛他还……

血盆大口吞噬了她。

周遭尽是可怕的腥臭和粘液，一排利齿将她的指尖和罗尼亚短剑彻底隔开。她看见牙缝中有半颗人的脑袋，不禁翻过身呕吐。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流向那一滩胃酸里。莎米恩蜷成一团，用手抱紧脑袋。身首异处的人是到不了来世的。

阿密洛，对不起，这次我没跑掉……

臭气熏得她头晕目眩。让我在死之前先昏过去吧，这样就不会觉得痛了……

“一，二……抬！”

抬？

她睁开眼睛，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两个身影正扳开怪物的嘴，那把剑就在他俩中间。莎米恩浑身一抖，立即手脚并用地从尖牙利齿下爬了出去，一把抓起利剑，对着怪物一通乱劈。

“冷静！”塞维克斯攥住她的手腕。“这东西已经死了。”

莎米恩睁大眼睛。黑发少年浑身是血，但似乎并未受伤。哈里克站在他旁边，气喘吁吁，上半身又被爪子给挠了长长的一道，好在伤口不深也不宽。那只体型足以和巨龙媲美的女妖倒在海里，身首异处，皮肉焦黑，早已没了气息。

她看向塞维克斯，“你……杀了它？”

他把剑一收，“刚好赶上。”

“其他的那些也都……”

“清干净了。”对方抱着胳膊回答，“早点出手的话，就能省下这些麻烦了。”

“噢……”不知为何，竟然挤不出别的回答。莎米恩忍不住抽泣了一声。我还活着……啊。

塞维克斯突然表情真挚地朝她伸出手臂。

在她的理智做出反应前，双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带着身子扑了上去，抱住纤细俊秀的少年嚎啕大哭起来。他闻起来和怪物差不多一个味，可是他的身子很暖和。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啊！

“喂，你这是干嘛——”塞维克斯想推开她，竟然没推动。

“你现在是英雄了。”哈里克揶揄道，“嗯……我去把筏子弄好。”

过了好久，她才从死亡的幻境里解脱出来，回想起这里是何时何地，红着脸从对方身上下来。

塞维克斯默默捋平外衣的褶皱。“哭够了啊？”

她羞愧地点点头。

“哭够了就赶紧把枣给我。”

一个钟头之后，哈里克把筏子推进水里。骨头和尸体做成的工具飘在海面上，莎米恩欢呼起来，第一个跑过去，爬到上面坐下，然后是哈里克和塞维克斯。船桨是用翼骨、细藤条和巨型女妖折断的门牙做的，用来拨水刚好合适。远方的天空上，浓雾渐渐散去，繁星迷人地闪烁。

“睡一会儿吧，孩子。”哈里克微笑道。“要是嫌硌，那边有个人肉床。”

塞维克斯的回应是一把枣核。

“我不困。”莎米恩仰着脸，辨别着每一颗她熟悉的星辰。行进的方向正是蛇岛所在，准确无误。她裹紧貂皮斗篷，夜风清凉宜人。

“哈里克，如果帝丽安公主真的派了人到蛇岛去的话，你觉得会是谁？”她忽然很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埃斯洛特名将们。

苏芬洛战士挠挠脖子，从衣领里抓出一颗枣核来。“除了安塞·莫莱森那个没卵用的娘娘腔，谁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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