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今夜未眠之人

后半夜的晚风清凉。

卡德尔无聊地站在走廊上。睡了一下午，现在毫无睡意。

他没有大小姐那样任何时候都能随时入睡的神奇本领。

另一个原因则是，赛蕾娜真的住到了他的房间。

卡德尔不可能让女孩子睡地板自己躺在床上，他从管理宿舍的士官长那里弄了一床被褥和一张木床板，铺在地面上，把床让给赛蕾娜。

“大哥哥……这么晚还不睡呢。”安雅的声音忽然蹦出来。

“下午睡太久了。”

“诶嘿嘿，因为有大姐姐在房间里吧……话说回来，赛蕾娜姐姐的身材也很丰满哦。唔，那样的胸部，安雅也好羡慕呢！大哥哥要去夜袭她吗？”

“安雅不要学这些乱七八糟的词语。”

夜袭之类的都是玩笑话，卡德尔从未因为这样的玩笑而睡不着觉。

他拿出那柄公爵赐予他的长剑，在月光下仔细端详。

晦暗的剑身，却能在某个角度发出刺眼的光芒，哪怕柔和的月光，经过这柄奇异的剑的反射，也让卡德尔不得不眯起眼睛。

朴实无华的外表下蛰伏着深邃的杀机。

它舍弃了一切浮华无益的雕饰，却选择了剑的本质，纯粹为了战斗而锻造诞生，不断与强敌交锋，一次又一次地胜利，直至终将来临的折断毁损的那一天。

“人家不太懂武器，因为大哥哥拿到的这把剑太好，所以睡不着觉吗？”

“的确是柄不错的武器，但不只是这样……安雅有过类似的经历吗，忽然被人赠与了远超自己需要的东西？”

“母亲偶尔也会奖励人家一些森林里不常见的花草和珠宝，听说很贵，不过那些一点意思也没有呢。还是卡索娜姐姐更好，她带来的人类书籍总是很有趣！”

看来小公主对人类世界形成的奇怪误会大多来自于那位卡索娜姐姐。

“安雅，你不需要母亲送给你的东西，但是那些也很珍贵吧？”

“啊，人家知道哦，所以也只好收下了……大哥哥不喜欢这柄剑吗？”聪明的小丫头立刻理解了卡德尔的意思。

卡德尔很喜欢这柄武器。

喜欢这剑所展现的战斗意志。

让卡德尔兴奋不安的并不是剑，而是这柄剑背后的东西。

比剑的光芒更加闪耀刺眼的无形之物。

其名为荣耀。

“剑很好。只是，伴随剑而来的还有荣誉，已经远超过我所需求的。”

安雅疑惑地问：“大哥哥不是骑士吗，我记得在书里看到，骑士追求荣耀是最正常的吧。今天艾琳娜姐姐他们也很高兴呢。”

“是的。追求荣耀是骑士的生存方式。我们这个年纪，光是一枚皇家级的勋章就已经超越绝大部分骑士一辈子所有的荣誉了……”

而且是第一次出任务。

卡德尔在看过那份公文之后立刻明白了，之后将会有更多荣誉和褒奖等待自己等人。尽管在这支队伍里，他的出身和实力都不算扎眼，然而身为队长，必定会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卡德尔只要想想那样的生活方式，就有些不适应。

一柄隐藏在暗处，等待出鞘见血的武器，难道不应该掩藏锋芒吗？

卡德尔的能力和实力并不像艾琳娜那样可以昭示于光芒四射的舞台。

真正的杀招从不轻示于人前，他一直是如此看待自己的，因此也从未在学院的比赛中崭露头角。

卡德尔从不认为，应当为了奖赏和勋章动用老师教给自己的那些可怖精湛的杀人技巧。

如果不是情况迫切需要，他甚至不愿意暴露自己已经突破大骑士壁垒的事实。

将卡德尔作为工具培养的老师，尽管也说过很多享受学生生活之类的讽刺话语，却从未在这个问题上明示暗示过卡德尔。

“可是，大哥哥并没有开心呢……为什么？”

“开心啊。”

“呼，骗人……”

“开心是真的。只是，安雅，我并不是适合站在舞台中央的人呢。你的艾琳娜姐姐她才是。”

和绝大部分骑士不同，卡德尔对于荣誉缺乏热情。

这一半要拜他的老师所赐，那位老人每每提起荣誉、道德这样的字眼都嗤之以鼻——

荣誉是上位者用来吸引蚂蚁的蜜糖，他们用沾着蜜糖的指挥棒引诱着无知可怜的蚂蚁们，让它们趋之若鹜，随着人的意志起舞。

糊弄愚者的东西，更会束缚身心的肆意自由——老师便是如此评价骑士们视为生命的功勋荣耀。

按照老师的说法，绝大部分骑士都是可怜的蚂蚁吧——卡德尔也曾经如此反问过他。

“你说的没错。骑士就只不过是棋子，是贵族和高官们手中的杀人工具。即便不是蚂蚁，最多也只是是忠犬驽马。”

贬低骑士和荣耀的说法他情感上难以接受，但老师所讲的道理卡德尔能理解。

“安雅，我并非为了荣耀而战。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骑士。”卡德尔如此断言。

“诶……人家不是人类，不太懂呢。不过，大哥哥也不讨厌吧，毕竟有好东西送到手里。”

“是不讨厌。”

“既然是好东西，那就安心收下吧！不然就浪费了呢。”小丫头轻笑着说。

正说着，安雅忽然不说话了。

卡德尔则看向左边的走廊。

他的监听侦察能力早就发现了来者。哒哒的脚步声节奏也是他最熟悉的……

“卡德尔，你怎么还没去睡？”

少女鲜红的头发从阴影中出现。果然是米莉尔。

“哟，大小姐也没睡啊。”

这可是稀罕事，这位大小姐竟然会睡不着觉？

“我有些担心，所以起来看看啦……真的没发生什么？”

“你，你该不会是想在这里等那女人睡着了，再去……”

“啊？”

“再去夜袭她吧？”红发少女看了一眼远处的门，脸色忽然变得通红。

意识到米莉尔的意思后，卡德尔翻了翻白眼。

“你在说什么失礼的事啊，怎么可能！”

“……真的没有过打算吗？”

卡德尔不再回答，瞪着这个笨蛋大小姐。

“唔，我，我这也是为你的安全考虑嘛！万一，你被那女人折断了胳膊怎么办……你可是我们的队长呢。”

“放心，我还想活得长，不会在军营里，公爵眼皮底下对他侄女动手动脚……说起来，你为什么讨厌你表姐，因为她总是欺负你吗？”

卡德尔终于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

米莉尔虽然脾气火爆，又肆意妄为，但却极少对他人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排斥。

而且，她和赛蕾娜的关系明显不一般。

“也没有啦，正相反……姐姐她总是把我当笨蛋，不懂事的小孩子，事事都在照顾我。”就连米莉尔也不甘地承认。

因为抵抗心理作祟吗……

在赛蕾娜在的时候，她总是不愿意以姐姐称呼她。此时夜深人静，在私下的时候，她却扔掉了无谓的抵触。

赛蕾娜比米莉尔要大两三岁，可是两人的成熟程度却相距甚远，米莉尔在校园里打架斗殴的时候，姐姐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能叱咤一方了。

当然，卡德尔悄悄瞥了一眼大小姐不够有料的胸部，和她表姐的丰硕尺寸比起来，这方面的差距也很大呢。

唔，不过米莉尔才十六七岁，应该还有机会缩小差距……各方面的。

“呐，卡德尔，你也觉得，我很没用吧……”

“嗯？”

“因为，姐姐她那么厉害，可我除了胡乱打架之外什么也不会……”

“从小赛蕾娜她就和你在一起吗？”

红发少女轻轻点头。

“小时候姐姐经常住在我家里。我们一起住，一起玩，夜里睡一张床。”少女的声音幽幽的，“每次我被附近的男孩子围住报复，都是姐姐赶来救我，把他们打跑……”

卡德尔倒没有惊讶。

看看便知，米莉尔和她表姐之间情分匪浅，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别扭情绪。

“赛蕾娜竟然比你还能打吗？”卡德尔笑着说。

“……嗯，姐姐她的武技和体能都比我更厉害，头脑也好，又很懂礼貌，会照顾我。我家里人也很看好她。”

“这样啊……”

比靠怪力挥动大锤的米莉尔更强，卡德尔不由得庆幸起来，多亏没有去夜袭那位姐姐……不然真的会被拧断胳膊。

“姐姐很有天赋的，姑妈嫁给了艾斯塔尼亚公爵的弟弟，也是一位很厉害的骑士。从小姐姐就很懂事，武技学得也很棒。”

卡德尔好奇地问：“那她为什么没有选择骑士的道路，反而去了冒险者协会呢？”

“姐姐没能成为骑士……全都是，因为我……”米莉尔低着头说。

卡德尔只能看到她额前散开的刘海。

“有一次我玩闹的时候打碎了家里最贵重的花瓶。那是内务大臣在皇帝生日庆典上送给我家的礼物，皇帝陛下也在上面书写过贺词的——父亲他气得脸都白了，说要打死我。”少女幽幽地叙述着。

“我从没见过父亲那样发火的样子，就吓呆了……姐姐她看见我害怕的样子，就抢先承认，说那花瓶是她失手打碎的，不关我的事……”

卡德尔默然思考着。

米莉尔没能意识到这件事的关键所在——

卡斯德尼家族的并不是帝国的传统贵族名门。正相反，他们是近一百年在南方依靠商业扩张才成功崛起。几十年前他们趁着皇帝根基不稳急需盟友，用支持皇帝换取了帝国对他们的巨大让步，在战后条约中赚取了那几个反叛公爵之一的公爵爵位。

然而他们却被传统悠久的贵族名门当做暴发户和投机客。

皇帝和内务大臣赠与的礼物，其实是一种对他们贵族身份地位的承认和支持。

这样一个花瓶，只需要摆在家宅府邸的显眼位置，即是一件极为强大的工具，可以时刻向来客们展示皇帝对卡斯德尼家族的信赖和认可。

可是淘气的米莉尔却失手打碎了它……

如果按照纯功利的角度看，米莉尔的命恐怕的确不如那个花瓶有价值。

家族的大小姐哪怕用来联姻，作为政治工具，几次联姻都未必有这样一个花瓶有效果……

赛蕾娜，真是个好姐姐啊……

“然后，赛蕾娜替你挨了打？”

米莉尔轻轻摇头。

“父亲勃然大怒，要把姐姐赶走……我站在旁边，本来可以告诉他真相的，可是，我，我当时太害怕了，就，就没……”米莉尔没说下去，肩膀却颤抖起来。

“姐姐的武技和头脑都非常出众，本来任何一所学院她都可以轻松进入的……可后来，父亲放话说，不许帝国境内任何一所骑士学院让姐姐入学……所以，所以她才只能去自己找了一位骑士做老师学习，后来去了冒险者协会……”

原来两人之间还有如此的变故。

财大气粗的卡斯德尼家族，这些年为帝国的众多学院捐赠了大笔财富。而赛蕾娜她出身的这一支又未能继承爵位，受了压力的各大骑士学院会如何考虑，也就不言自明了。

卡德尔轻轻摸了摸大小姐的前额，拨开挡住她眼睛的刘海。

头发遮掩下的那双绯色眼睛已经被泪水浸湿了……

卡德尔忽然懂了。

米莉尔之所以会深夜睡不着觉，根本不是怕他去非礼赛蕾娜。

总是活力过剩的少女，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下心中的惶恐和愧疚吧……在清溪镇的那一夜，她也是这样安慰内心不安的卡德尔。

如今角色倒过来了。

只是米莉尔正主动地渴求着自己的安慰。

除了自己，也没人能为她扮演这个角色了……

卡德尔心想，万幸，今夜自己也没能入睡，可以在走廊里听她诉说。

“这也正常吧，米莉尔那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呢。”

“可是，可是姐姐就这样被父亲赶走了，没办法再走骑士的道路……家里还和姐姐他家大吵一架，断绝了关系。”米莉尔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听仆人们说，原本姑姑去和艾斯塔尼亚家族联姻，就是想拉近两家的关系……可是因为我，姑妈却和本家闹翻了，生了一场大病。”

卡德尔则轻轻抱着她，拍着她颤抖的背。

“难怪，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表姐会这么成熟。”

“那柄战槌……原本应该由姐姐继承的……姐姐她，比我出色得多。可是，可是……”

少女终于忍不住在卡德尔肩头哭出来，哽咽着说：“呜，卡德尔……我，我毁了姐姐她的人生。她应该很恨我吧……可她，她，却说……”

“不是米莉尔的错，她有这么说吧？”卡德尔说。

少女不再能说话，只是在他肩头嚅嗫，下巴点点他的肩膀。

“我，我是个，罪人，害得姐姐那么惨……姐姐她为什么……还，还把我当妹妹……这样子照顾我……”

卡德尔也无言地抚摸着少女的红色及肩短发，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体。

少女急促的心跳，温热的体温，柔软的触感从身体接触处传来。

这样抱着可比早上的胡乱扭打要舒服得多呢，卡德尔心想。

“现在和之后好好待她。你姐姐早已经原谅你了，只是你还在害羞，愧疚。”

“呜……”

“抱着她亲，然后抱在一起，满地打滚怎么样——就像今天上午和我那样子？”卡德尔笑着说。

一瞬间，米莉尔的身体僵住了。

“啊，那时候你不是很有勇气吗，当着艾琳娜他们和公爵的人，做那样子的事，她们两人拖都脱拖不开。我都被你吓坏了，好丢脸。”

被当面指出后，米莉尔大小姐睁大眼睛，怯怯地看着卡德尔。

“啊，啊……那，卡德尔很讨厌吗……”

“怎么会，虽然方式太过激烈热情了一点，不过米莉尔这样漂亮可爱的女孩肯投怀送抱……”卡德尔用手摸了摸少女光洁的脸颊，替她擦去眼泪。

“米莉尔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又是她从小玩到大的表妹，你姐姐也不忍心伤害吧，所以她才会如此地照顾你。”

虽然犯下的错已经无可挽回，赛蕾娜的人生也因为这样的错误大受挫折。但至少现状还不错。

天才能干的表姐在他处找到了可以奋斗的事业，如今正平步青云。而米莉尔也成为了学生骑士。

尽管劣迹不少，但实力也颇为出众。

如果说过去已经无法挽回，那么至少现在，还有可以做的事。

那位正躺在自己房间的漂亮姐姐，也一定早已看透了这点，所以才会尽可能去关心怀里的这个笨蛋妹妹吧。

只是反而激起了这个丫头的反抗心理。

“明天别再闹别扭了，只要说出你心里的想法就好……赛蕾娜她会高兴的。”

“嗯……”

安雅知趣地没有出声，或许已经结束了法术，睡觉去了。

月光下，少女鲜红的秀发，绯色眼眸中的氤氲迷离都深深地映在卡德尔眼里。

“还睡不着吗，要不要我陪你睡？”卡德尔笑起来。

“唔……不，不用了。”

“我记得遇到地龙的那次，某个女孩子被鬼故事吓得浑身发颤的时候，半夜还钻到我帐篷里来了？”

“……坏心眼。”

“真的不用？”

“真的不用啦，好困，我要回去睡觉了。还有，不许打我姐姐的主意！”米莉尔皱着眉头，恶狠狠地说。

卡德尔释然。

这才是正常的她。

他也装模作样地按住额头，用困扰的语气说：“既然你这么求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放弃趁黑占她便宜的计划好了。”

赛蕾娜等了许久，也不见卡德尔回来。

褥子铺在简易床板上，被单甚至没摊开。

她又开启骑士战技，小心地听了一会，却不见动静。

于是她爬起身，只穿着单薄的贴身衣物走到窗台下。姣好的身材袒露在空气中，简单的白色内衣完全遮不住完美白皙的胴体。

她从胸衣中掏出了一张被汗水和体温弄皱的小纸条。借着窗口的月光，微微可以看清楚纸条上的字：

请务必尽快将目标小队诱导至艾森伯格冒险者协会，认领去北部森林的侦察任务。队长卡德尔，队员艾琳娜、米莉尔、特丽斯、基德，五人必须全员抵达。此事至关重要，切不可失败。

没有落款。

月光映着赛蕾娜秀丽面容，这张英气凛然的漂亮脸蛋比平时更加缺乏表情。

她看向字句的结尾——

那里印着一朵娟丽的鸢尾花纹章，用特殊墨水拓印的花纹闪着银白色的光辉，在如水的月色中悄然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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