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无聊的问题

“你的学生看起来又做了件了不得的事。他破坏了我们的计划。”

来者站在长明灯的灯火下，长明灯的灯火勾勒出一张饱经沧桑却依然硬朗的脸。苍老的皱纹，半白的胡须，鹰钩的尖鼻子在脸颊下投下阴影。

他魁梧的身材掩盖在斗篷里，压迫力不自觉地透了出来。

而和他相对的却是一个面目全毁的老人。他狰狞可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蓝色的锐利眼睛扫视着手中展开的卷宗。

“倒是详细。”

“你的学生吃掉了‘守夜人’的精锐骑士，法师们也无一幸存。等帝国军团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全军覆没。幸好我们有线人潜伏在了马贼中，把战斗的详细过程记录下来了。”

“呵呵呵，这小子，他居然还调动了灰精灵麾下的马贼。”老人干涩地笑起来，残留的半边灰白嘴唇翻起来，失去了血肉的干瘪皮肤撑开。

他诡异的笑声则仿佛漏气的风琴，在空荡荡的地宫里回荡。

“你的学生真是立了大功。他不止救出了公爵的子嗣，还把整个艾斯塔尼亚的形势翻过来，公爵的地位更稳固了。”

老人抬起头来，瞪着他。

“哦？你想追究我的责任？”

来者面色不变，眼皮却微微一跳。

“不敢。我尊敬您的力量和权势。”

这话中的意思让老人又笑了。

如果不是畏惧他的力量和权势，就要来愤怒地清算吧……

老人合上卷宗，站起身来。

“说得好，这一次我会亲自来善后的。”

鹰钩鼻的男人沉默地瞪着这个老人，心中震惊。

眼前的这个恐怖的老人已经十几年没有公开活动了，他遣散了所有的部属，凭空消失。每一次“灰衣勋爵”的会议上，他所在的位置都空缺着。

有人私下猜测，他已经死了。但所有人心中都笃定，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死的，他一定在谋划些什么。

一年前他的单线联系终于传来，男人才能找到他。

可现在蛰伏已久的阴谋家已经不满足于待在幕后了……

“这一次的计划虽然出了些纰漏，不过也算是意料之中，”老人淡然地说，“我们的目的依然不变。计划略带调整即可。”

精锐部队覆灭，结社多年来第一次活动就招致彻底的失败，可在他说起来就仿佛一片落叶。

男人不满地说：“您打算如何调整？夜枭们的渗透监视也会更加频繁。”

“艾斯塔尼亚的事情不过是个插曲。就算我们不杀掉艾斯塔尼亚公爵，皇帝和他的矛盾也会激化。有这样的波折，现在，帝都的贵族们开始公开谈论艾斯塔尼亚的继承权问题了。”

他甩过一个卷轴，男人一把接住，张开之后发现是帝都传来的情报。

老人的声音渐渐抬高。

“我们只要让局势继续变混乱即可。现在我们在暗中活动，而敌人只能处于守势。真正的对决用不着我们亲自出力！”

“这，这是皇家禁卫军的……”男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卷轴的制式，还有落款处的批示，“他怎么会背叛，反过来给我们提供情报？！您，您已经控制住他了？”

老人笑笑。

控制住一个人十分费力，可诱导他们却容易得多。

“是他主动提供给我们的。”

阴沟鼻的男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老人。

无法预知这个老人的手腕，他甚至难以想象他是如何策反掉帝国上层如此重要的人物。十几年来，结社的盟友没有一个能够获知这个老人的行迹，也不知道他在暗中做了多少动作。

“他要成为我们的盟友？”

“不是，现在还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骑墙观望，多找几条后路，总是稳妥的。看起来，艾斯塔尼亚的事情对他也有所触动，”老人随性地说，并未因此而得意，“如果我们能够把这次全部的计划执行到底，向他证明实力，想必他也乐意为我们提供帮助。”

“可是，艾斯塔尼亚的事情已经失败了。因为您的学生。”

老人像是完全没觉察到来者语气中的不满。

他伸出枯槁结节的手指，张开又握紧。

“他有任务——他的队伍里史顿家的公爵小姐，卡斯德尼家的女儿也在他的队伍里。他们现在正在前往埃森伯格北部森林的路上。恰好，教廷的光明骑士也在那里搜寻我们当年实验的装置。如果，两位帝国公爵的女儿被光明骑士杀死在了森林里，尸体又恰好被人找到——会发生什么呢？”

男人不易察觉地一抖。这个老人果然还在谋划其它的事，而且没有透露给他。

这阴谋影响异常庞大，而且，成本低廉……

杀死区区两个学生骑士少女，虽然要利用教廷的人，但难度和投入也远比在艾斯塔尼亚制造屠杀骚乱要低。

“您是说，安排了您的学生去谋杀两位公爵小姐，再栽赃给光明骑士？”

“不，我的那个学生，他从来就不听话。想必他正因为无聊的骑士正义感才去袭击‘守夜人’和‘瘸腿亨特’的法师。所以，我派了另外的人手办这件事……”

男人眯起眼睛。

“那您的学生……”

“不听话的工具，再锋利也没有继续培养的价值。”老人淡淡地说。

的确是精巧的计划，可是，把培养的学生派去送死……

男人瞪着这个无法无天的魔鬼，试图从他残破的脸上找出一点后悔、惋惜、犹豫。

但最后他也未能成功。

“我要去筹备南方的事情了，明天我就动身。希望老朋友们不要太惊讶。”

“是，祝您成功……其实，我还有个问题。和我们的计划无关，只是个人很好奇，想要知道您的答案。”

“哦？”

老人站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男人总觉得他的声音中带上了笑意。

他还是清清嗓子。

“您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善存在吗？”他问这个杀人数以万计的阴谋家。

“无聊的问题，你在圣城待了这么久，也变得和老迈的教士一样喜欢问这些可笑的问题。”

“抱歉……我多话了。”鹰钩鼻的男人低头行礼。

以阴谋和杀戮为乐趣的人，的确不会对这样的问题感兴趣。在他眼中，大概善和恶并未有分别，甚至本身这些概念也只是愚者的可笑执念罢了。

老人看向鲸脂点燃的长明灯：“当然有了。”

男人听到意外的回答，诧异地看向老人。

“有恶就有善。我们的世界正因为善而变得美，人们因行善而获得喜悦和满足。善是人所以为人的关键；善可以在人间传播天国之祝福。”

在男人好奇的目光中，老人说。

这和圣教的福音书中的教诲相近，可从这样一个魔鬼口中说出来却十分诡异……

他口中讲着行善的话，所做之事却无不播撒下欺诈和罪恶，所过之处仇恨和杀戮破土而出，仿佛经文中炼狱魔鬼在人间的化身。

“您也相信这样的话吗？”男人说。

“我当然相信。这个世界上，恐怕没人比我更相信。善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存在于每一个生灵心中，主宰着他们的行动。”老人模仿着虔诚的圣职者，悠悠地说。

他毫不在意男人话中的讽刺，扬起手臂高声地断言：“说到底，恶的力量是有限的，终究敌不过善。善才是主宰人间一切的力量！”

男人瞪圆了眼睛。

哪怕是红衣主教，也未必有他这样的坚定的信念吧。如果不是知道这个老人做过的事，他真的会怀疑这里是圣歌笼罩的教堂，老人就是传颂善意的坚定教士。

然后——

“如果善不存在，善不是存在于每个人心里，善不能主宰他们的行动和灵魂……”

老人回过头，又一次露出那张魔鬼的脸，脸上仅存的黑色肌肉抽动两下，笑了——这笑容狰狞又可怖……

“我又凭恃什么去驱策他们，诱导他们呢？”

男人身体抖了几下，也面色僵硬地笑了。

“这可真是……属于您的答案。我必将谨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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