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牌

“卡德尔，那些人可是……”

“他们是帝国的敌人。我……也是他们的一员，”卡德尔睁大眼睛，和艾琳娜对视着，“这几年，我替他们‘办事’。潜入、暗杀、刺探情报、威胁，尽是这样的事情。”

“啊……”

“嗯，你可以想象，都是些违法的事，和骑士道德绝对抵触的事情。这双手，不止杀死过敌人，也杀死过无辜者。只是为了完成结社交待的肮脏任务，为了自己能够活下来。”卡德尔淡然地说。

“我是个扮演着骑士的卑劣刺客，虽然戴着骑士的假面和你，特丽丝，还有米莉尔他们一起相处，很开心……可这些终究是谎言。我在欺骗你们。”

卡德尔凝视着少女。

谎言就在她面前彻底散去。

“没办法回头了，我也没有其它容身之处。”

容身之处，这个词语触动了少女心中的柔软，不禁涌起了冲动——

“卡德尔有容身之处的，就……”

在我身边……这样的话语就要脱口而出，却被少女咽了进去。

而卡德尔听到了她的心声，微微摇头。

不可能的，我知道……少女心想。

父亲曾经参与过扳倒塔隆家族的密谋，又最在意贵族的名誉和原则。以他的立场和理念，绝不会允许卡德尔存活于世。

如果知道卡德尔逃脱了惩处，父亲说不定会拔剑亲自追杀他……

塔隆家族的血案与阴谋，帝国夜枭铁卫们的暴行和屠杀般的处决，还有卡德尔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过程，才逃脱追捕，一直幸存到现在，这些她并非没有想过，却宁可忽视。

而且，我也没有资格这样说吧，少女心想。

那时候的婚约不过是大人们的工具……杀死卡德尔的家人的凶手，是我……

话语也好，意志也好，都太天真了。

卡德尔一直游走在阴影之中，面对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暗黑世界，而自己却沐浴在光明之下，享尽鲜花和掌声。

旅行中，少女一次次地目睹了卡德尔的战斗技艺——果决得犹如刀锋般锐利，面对危险则比铁甲更为可靠坚韧。

这样卓绝的技艺和心性必定是在真正残酷的杀戮中才能淬炼。他平时总是傻笑着和众人打趣胡闹，可是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究竟穿越过多少血腥危险的战场呢……

“所以，我不可能脱离结社的。”

“诶，卡德尔没办法的话……我，我……”

要举报他吗，那样的话夜枭铁卫们定会蜂拥而至，追缴这个少年，而他也不得不逃亡——消失在自己面前……

不，怎么可能。

为什么会这样……刚才他们刚刚合力战胜了强敌，更之前，他们两个人本以为必死的时候更是搂在一起……

艾琳娜甚至觉得，那时候就算和卡德尔一起倒在敌人的攻击之下，或许也不错……

有那么多愉快有趣的话题，为什么要说这些！？

……她感觉胸口被什么压住了一般，喘不过气来。

“我不会出卖卡德尔的，绝对不会！”少女极少地撒娇发脾气的口吻说，“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想和卡德尔说这些！”

卡德尔凝视着面色变幻的艾琳娜，笑了。

哪怕撤去了谎言，少年的这份笑容，艾琳娜却再熟悉不过了。

“这些不是艾琳娜的错。”卡德尔伸手轻抚上女孩金色的刘海，”我们那时候……甚至是现在，都还只是小孩子呢。没办法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十余年的光阴，虽然再度重逢，当他们终于成长起来，足以挥舞武器开辟自己的道路时，她已然在灿烂光辉之中前行了多年，而卡德尔则藏身于暗影，历经了坎坷和痛苦。

不是艾琳娜的错。

“那我，我们究竟能……”

卡德尔也沉默了，松开了艾琳娜的头发，金色的长发失去了依托，怅然地飘散。

然而……终究是，没有办法了？

当她一步步实现他托付的理想，即将成为帝国最坚强的守护者，卡德尔则成为了帝国最危险的敌人。

这已经成为事实，卡德尔难以回头。而她再努力，也不过是离他越来越远罢了——直到两人在未来某一天成为刀剑相向的敌人。

就仿佛他们所凭恃的力量，光与影，虽然相伴而行，却永远也……

就算是唤醒神剑，继承了女皇和先祖的力量，也无法劈开这障碍吧。

少女惆怅地想，那么，自己努力了那么久，究竟为什么要走到现在这一步呢？！

难堪的沉默飘散在两人之间。

“卡德尔。”

“嗯？”

“以前我什么都不会，只是个胆小的爱哭鬼，什么也不会，总是躲在卡德尔身后。父母都宠溺我，却从来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不愿听我说话。”

卡德尔有些困惑地看着她，但少女自顾自地叙说着：“如果没有遇到卡德尔……我大概会成为一个沉默寡言，什么也不懂，任人摆布的娇小姐吧。那样的人生，我不想要……我喜欢现在的自己——遇到卡德尔很幸运。”

艾琳娜轻咬嘴唇：“卡德尔消失的时候，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想要这样子。好不容易……能和卡德尔再相遇。就算卡德尔是鸢尾花结社的成员，就算是帝国的敌人，我也，我也……”

对上卡德尔温和的眼神，她下了定决心——

“我不想放弃帝国骑士的原则和立场！这是我的理想，也是卡德尔送给我的。”艾琳娜注视着自己的散发光辉神剑。

平息下来的剑也静静地聆听着。

“是这样吗……”卡德尔有些遗憾地想。

到底是艾琳娜呢，她正直凛然的样子才最漂亮。

威风凛凛，飒爽华丽，哪怕在这幽暗的地下，她充满意志的身影也像是有光环笼罩。

真正的骑士便是如此美吧，卡德尔悠然地想。

说着，少女竟扑一把抱住了卡德尔。

“可是，我也……绝不希望卡德尔离开我。”

“啊？可是艾琳娜，作为帝国骑士，和结社的……”

“不该和结社的人有牵连？卡德尔总是这样子……自顾自地希望我去扮演骑士的角色呢，讨厌。”她摇头，金色长发磨蹭着卡德尔的侧脸，递来了淡淡的香味。

啊，原来如此。

“……可艾琳娜做得很好啊，成为了很棒的骑士，完成了我们的……”

可少女却用力地摇头，更加抱紧了他。

“又装傻了，尽说些讨人厌的话！约定，卡德尔明明就不记得了吧！”

无言以对。

那个约定，的确就是一时的戏言。卡德尔早就忘记的事情，这个女孩却记得，踏上了骑士之途一路前行到现在。

“明明自己都不记得了，却非要我去扮演骑士……好过分！”

“呃……”被抓住痛处的卡德尔只能发出笨拙的应和。

正因为早没有资格触碰骑士的荣耀，所以他觉得成为骑士的艾琳娜更加美丽，更希望她在自己面前展示这份美，希望她能继续沐浴在光辉中，一路前行至那理想之地。

可是，他却忽略了少女的心意。

这对她是否公平呢？

艾琳娜将脸颊埋在卡德尔的颈窝中撒娇似的磨蹭。这亲昵的举动令卡德尔不知所措。

耳边传来少女的呢喃：

“卡德尔，很过分哦。只有我还记得，明明实现了约定。”

的确，原本自己就忘记了约定，再这样子去要求原本就自律的少女，太过分了。

“嗯……抱歉。”

“每次都说骑士骑士什么的，才不想听卡德尔说这些……我只希望卡德尔不要像其他人那样……”

这样说着的时候，女孩曼妙的身体正紧紧贴着卡德尔。两人的衣衫单薄，汗水、体温顺着肌肤传递而来，彼此都能感觉到怦然的心跳。

“……请让我暂且忘掉骑士的身份吧……我只希望，希望卡德尔把我当成……”

艾琳娜脸上的温度，哪怕隔着空气，也传了过来。金发的末梢轻挠着卡德尔的侧脸。

女孩的声音轻如蚊呐：

“……当成普通的女孩子……在卡德尔面前，我只想扮演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可以，让我任性一会吧……”

作为骑士的艾琳娜，和作为女孩子的她，果然，她还是更希望自己能注视着后者吧，卡德尔心想。

不是在他人眼中光辉四射的天才骑士少女，学生会长，而是一个柔弱想要撒娇的女孩。

自己明明是知道她的柔弱又天真烂漫的天性，知道女孩的过去，却一直装作不知，甚至将这无比残酷的抉择丢到她面前，挑明两人立场和未来的巨大鸿沟，逼她舍弃掉心中柔软却可爱的部分……这样逼迫女孩子的心，真的能让她成为一名骑士吗？

的确是太过分了……

“辛苦了，艾琳娜。”

卡德尔僵直的身体也柔软下来，他伸手，抚过少女轻轻颤抖的肩膀，回应她的拥抱。

“呜……”

“抱歉，是我太过分了。”

两人抱得更紧了。

“……呜呜，都是卡德尔的错！”

虽然发着脾气，女孩清脆的嗓音在耳畔嗫嚅着，却很好听……

“嗯，都是我的错。居然把艾琳娜弄哭了。真是过分。”

虽然看不到艾琳娜的脸，可是卡德尔感觉到，她刚才一定忍不住笑了。

气氛渐渐舒缓开来。

女孩轻轻拨弄着卡德尔的肩膀——

“卡德尔……只有你在你面前，我希望你把我当成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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