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说来也怪,老贾越看越像个鸡蛋。就说老贾的脑袋吧,你说他四十五六,在机关还勉强算得上正值华年,可头顶上的头发硬是被聪明挤到了边缘地带,任是抹生姜涂生发水,就是不见新生力量收复失地。身为后勤科副科长,老贾掌管机关吃喝拉撒大事小情,人缘很好,只是老贾在机关像沉着底的石头,自三十岁从大头兵提了一格后,就一直稳坐钩鱼台,该提的,不该提的都嗖嗖从他的政治生涯旁掠过。这些年了老贾还是老贾,拎着笑脸楼上楼下跑前跑后,领导看在眼里,多少次感慨地拍拍他的肩:好同志啊!
老贾确实是个好同志,只是这些年总请假,请假多了自然影响前途,老贾知道,可没办法,家里媳妇得了尿毒症,生活自理都成问题,每月还要去医院做两次透析,还有一个常年病卧在床的老娘,年初刚刚去世。老贾确实不容易。
春夏之交一个后半夜,一把手田局的娘不打声招呼就离开了人世,田局悲痛欲绝,说着说着话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就往下掉。老贾想起自己的娘,眼里也总是湿润润的。后事由后勤科主理,老贾办这些事轻车熟路,他安排好人员、路线、仪式及物品等,仔细研究了每个环节。本来无一疏漏,火化当天也顺顺当当,该通知的人全通知到了,来悼念的人是人山人海,可偏偏往老家走时出了差子。田局老家在市郊农村,老人有块墓地,火化后得把骨灰盒埋进祖坟,这中间自然另有一套仪式,孝子游街就是一项。田局在外风光,可在老家辈份就小得多,尤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孝子见人矮三辈。田局知道这些事,让老人入土为安比啥都重要,所以老家的人要怎么样事事听从,反正有老贾他们顶着呢。可田局的小子不干了,活托儿的都市贵族,对什么风俗礼数嗤之以鼻,在孝子贤孙走到村牌坊前被拦下,要当街磕头哭两声时,竟和人闹翻了,拧着劲就是不磕。村里人不让过去,骂这家人不懂规矩对先人不敬,田局的小子憋着的火一下子被捅开了,吵得声音比谁都大,哪个也劝不下。田局气得没办法,加之这几天悲伤过度,竟说不出斥责儿子的话,捂着胸口直打哆嗦。场面一团乱,人声鼎沸挤成一锅粥。很多人不知道怎么了,有人说在打架,后面的人就往前拥,宽敞的村口堵得水泄不通。
老贾急得流汗满脸,劝田局的小子:这是奶奶的丧事,别由着性子来。田局的小子红着眼凶狠地叫:就因为是我奶奶的丧事,他们这样明摆着是欺负人。这是农村的规矩。什么破规矩,他们不就是想摆摆威风压我们一头嘛!老贾又去求村里管事的:高高手过去算了。管事的说:没商量,老辈子人定下来的,就这样!老贾无语,望望脸红脖子粗各不相让的双方,望望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的人群,望望路边肥硕的梧桐树枝子,望望斗大的日头,它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像伸伸手就能捞住,又分明凉凉地挂在另一个世界旁观,冷眼看这个世道的艰难。老贾望得眼酸,周遭的声浪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隔着层层穿不过的墙,闯不过的关。他的心跑了,想到他那个塌着一半的家,想到没享几天福的娘,想到自己这窝窝囊囊没出息的一辈子,不由悲从中来,身子一软,一屁股蹲到地下,圆矮的身子囚成个球,缩进小小的壳子里失声大哭起来。人群给他哭愣了,安静下来,呆呆看着老贾。后来,当时在身边的同事回忆,老贾那天哭得很痛,同事们都说这辈子没见一个大男人这么哭过。
老贾那天哭了很久,谁也劝不下,原本吵架的也没了脾气,怏怏地办了仪式匆匆走了。本来么,本家的丧事逼得一个外人哭,都什么事啊。事办完后,事主答谢,田局走到老贾面前时,什么也没说,只叹叹气,重重在老贾肩上拍了三下,最后一下间隔比前两次长,把老贾这颗鸡蛋拍得一顿一顿像要拍出壳去。
天地良心,人心都是热的,同事们倍觉老贾的不容易,打听到老贾媳妇的病欠下一堆债,就纷纷解囊,并发动下属单位捐款帮老贾一把,下属单位个个都是土财主,几天功夫就积了一大笔钱,老贾感动得热泪盈眶。又过了近半年,市里发文让报个国家级劳模,批回来后提职一格。就在人人为这个名额争破了头时,人事处长把老贾叫进办公室,说局党委研究决定把老贾报上去,问他有意见没。没有没有没有,老贾连连摇头,又连连点头,欢喜的什么似的。他向田局道谢,田局沉默良久,说,好好干吧,老贾,这么多年也委屈你了。老贾心里一热,背冲上挺了挺,人也高出许多,椭圆的鸡蛋壳子顶起道缝。
希望明天大太阳升起的时候,老贾已经不再像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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