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下夜班,刚睡了一会儿,便被楼道里传来的嘈杂声吵醒,他听得出,是隔壁邻居朱姨在和一个收废品的说话,朱姨是楼里的老住户,下岗后和她丈夫一起卖酱货,40多岁了,胖乎乎、矮墩墩的,平时走路吧嗒,吧嗒地响。特别是她的臀,一骑上自行车,人们总要听到可怜的车座在滋滋乱叫,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令周建佩服的是她说出的话,周建觉得自己这个警察都自愧不如。
“嘛玩儿,一毛一个,人家都一毛二,你一毛。”朱姨趿拉着一双拖鞋,边吃煎饼果子边和那人争论。
“大姐,俺没有骗你,现在都是这个价儿哩。”
“你甭跟我来这套,饶着卖给你,你也太黑了。”朱姨越说越气:“现在是嘛年代了,与时俱进懂吗?妈的,物价都长你不长,臭流氓玩意儿。”那个收废品的不敢言语了,呐呐地拿着秤立在那。
“我告诉你,我攒这三十多个易拉罐容易吗,从年前开始,这是嘛易拉罐,从山东捎来的酒您了,见过吗,看看这图案,这要是瓷器绝对比得上景泰蓝。”
周建从没听说过易拉罐和景泰蓝还能够联系起来。
“大姐,咱不论那个,都是一样地价儿。”那人话不多倒很倔强。
“嘿嘿,就你死心眼儿,我还不了解你们,甭看你蔫蔫嘎嘎的,你是嘛人,这楼道里丢过好几辆自行车了,都是你们干的,你再拧,我把秤给你撅了信不信?”朱姨气得一片儿煎饼皮儿还没吃到嘴里就掉到了地上,一副大义凛然,为民除害的样子。
“告诉你,我们楼里就有警察,象你们这种人都得给抓起来。”
那收废品的听了有些慌张,周建躺不住了,连忙起来,穿好衣服,一个长的颇似《马大帅》里“德财”的20多岁小伙子正在楼道里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收拾刚收来的废品。
朱姨看见周建象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亲人,笑得脸上的皱纹一张一缩,脑袋挺了一下:“周儿,今儿没上?”
周建感到一阵恶心,皱了下眉:“有点胃疼,刚下夜班,这是怎么回事?”周建故意问。
“收废品的,拧种,没事儿,这还用得着兄弟你,他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朱姨往周建这边靠了靠。
“和这种人犯不着着急。”周建和她聊了几句,便转过脸去,阴沉着脸:“你这样,按她说的价给,听见没有,完事到我这来,我有话说。”
朱姨欢天喜地回屋去了。那个“德财”收拾完东西就要下楼,被周建叫进了屋里。
“你是哪的人?”
“安徽的”。
“收的怎么样?”
“不好收啊,都出来挣点钱,俺也跟着出来了。”
“哦,我这有点儿易拉罐,酒瓶子,你都拿走吧。”
星期一,周建匆匆吃完早点,骑车上班。周建是派出所的治安民警,大学毕业后考的公务员,当警察已有三年了。周建本不想干这个,他是学商品检验的。但这年头儿,走出了校门,谁不想找个稳定的工作,谁不想有份儿固定的收入。周建的一个朋友是学社会学的,后来去了航空部门,据说收入颇好。那个朱姨和周建闲聊时也说过:“周建啊,不是朱姨说你,当警察有嘛不好,一月一千多块,穿这身衣服没人敢惹,找对象都好找。”周建想想蛮有道理的。
早上的阳光明媚眩眼,周建侧着头向道路两旁的楼群看去,那从楼房后面散出来的光线,使得周建每次偶尔的一瞥,都会产生一种同样的错觉。那后面似乎是另一种世界,没有行色匆匆的行人,没有汽车的轰鸣,静得只有阳光,暖暖的,象自己刚睡下时一样。
周建无暇多想,派出所李所长一句蕴涵丰富的话一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下礼拜得抓紧。”这是上个星期六的早上要下班时,李所长暗示给同志们的一句话,短短的六个字象一枚定时炸弹,使得每个人心里都是一紧,不过周建庆幸的是,它并没有在公休日就爆炸。
每天早上的点名开会是派出所的惯例。同志们就座后,李世恭所长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说起李世恭,他有个外号叫“后期制作”。前几年,几个民警夜里在外面巡逻,带班的李辉警长为了稳定大伙的情绪,便吓唬着开玩笑说:“风这么大,飞沙走石时,李所一定会来查岗。”小王一听来了灵感,觉得李世恭象电视连续剧《西游记》里的猪八戒。老张批评小王,遇事不稳重,说话太草率,光看肥头大耳不行。老张倒觉得不仅象猪八戒,更象后来制作的那些集里的猪八戒,后来的那个,身体、眼神都更加灵活了。大伙一听,确是这样,见着利益时的笑眼,让他去化缘时的闪转眼,有时也抡起钉耙的怒眼,于是“后期制作”这个集体智慧的结晶便流传下来了。
今天,李世恭就是带着抡起耙子的眼神儿来主持开会的。喷出来的烟和着茶水的热气弥漫着整个会议室。有二个民警为林心如和小燕子哪个身材更好些而争论的喋喋不休,几个谈论着中国的足球,有人发了句牢骚:月底的夜班费怎么还不发。于是大家又重新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说得颇为激愤。
李世恭环顾四周,沉着脸,让大家静一静。“昨去局里开会,下任务了。会后局长直喀嚓我,提咱去年没完成的事儿。这年头儿,有个工作不容易,谁有本事能出去每月挣个三、五千的,我李世恭兴许跟他打工去。没这本事,就得踏实住了,我还是那句话,在山说山,在水说水,今年大伙可别给我掉练子。”
李世恭晃了一下他的大头:“‘捕劳少’的数没嘛变化,但罚款任务比去年重了。另外要开‘两会’了,我们一方面要做好安全保卫工作,密切注意界内的不安定因素。一方面就要多罚款,说别的没有用,公安业务水平的提高要体现在具体工作上。”
李世恭的手机响了,他的眼睛闪了一下,随即连鼻子周围的皮肉也笑得紧缩起来。那两个一直小声争论身材的民警也停了下来,直钩钩地盯着李世恭的脸,象是要看清脸上有几个麻子几个点儿。
“五点半,不行不行,六点吧,六点我给你打电话。现在不是要开‘两会’了吗,任务又多,我这个当所长的得以身作则啊。”李世恭很自然地抬了下眼皮,象是一个顽皮,天真,玩捉迷藏的孩子。
大伙心里直纳闷,这个电话也忒晚了点儿吧。一般是在下午,在不经意走过“后期制作”的办公室时,听见的是铃声阵阵,哼啊哼啊,吭吭唧唧。以往这个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我讲到哪了?哦,具体工作,我说说,从这个月开始,每个治安民警每月罚款5000元,户籍民警2500元。该报卷的报卷,该撕小票的撕小票。小票内勤那有,散会后大伙去领……”
所谓小票,就是50元一张的三联罚款单。按规定,这是派出所唯一有权可以直接作出罚款处罚的单据。要是200元以上的罚款,就应取证、填表、整卷并上报分局。再经科长批、局长批,其复杂性自不用说。
小票罚款的对象多数是外地人,象没有携带身份证、没有办理暂住证的人员。不过,外来人员似乎越来越吃香了,按照上级规定,又有了新的说法。就是对违反规定的人第一次只是警告,第二次发现时才能罚款。可是规定仅是规定,流动人口那么多,你今天警告了张三,明天遇见的是李四。警告了李四,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他。不管怎样,这似乎也算是体现人权上的进步了。
周建带上刚领的一本小票来到街上。市场做生意的外地人挺多,但肯定也不好罚。原因有二,那的外地人都是在市场固定做买卖的,多数都已办证,这点儿钱他们还是掏得起的,谁也不会因为这事找麻烦,耽误了做生意。另外,谁知道哪个做买卖的和所里的同事熟识,这个提张民警,那个提王民警,不仅白费了口舌还容易得罪同事。
周建正思索着,不远处的楼群里传来一阵敲梆子的声音,周建精神为之一振,骑车向楼群奔去。
周建问一个正在晒被子的大娘。“你想买豆腐吧,他往那边走了。”大娘顺手一指。越过两排楼,前面一个40来岁的外地人,正敲着梆子走走停停。小三轮车上摆满了一屉一屉的豆腐。周建越过三轮车停下,卖豆腐的满脸疑惑。
“拿一下身份证、暂住证。”
“有,有。”那人放松下来,边拿证件边赔笑着:“能没有吗,来这好几年了,知道这的规矩,咱不干违法的事,俺可是良民啊,呵呵。”
“你哪这么多废话,让你拿你就拿。”周建皱着眉,象个批改学生作业的老师,接过证件仔细核对。证件是真的,也是他本人,更没有过期。那人扬了扬手,想要回证件。周建没有给他,拿着证件敲着车把,很随意地和他聊起来。
“你是高碑店的?”
“是啊!”
“我去过你们那里,我老家就是那的。”
“哎呀,那咱是老乡啊。”那人很是高兴。
“你来这几年了?”
“有三、四年了,平时卖点儿豆腐。”
“哦,老婆孩子呢?”
“都在这了,俺们是一家子干。”
“出门在外的不容易啊,卖的行吗?”
“卖豆腐能挣几个钱,够吃饭地。”
“你这豆腐怎么样?”
“大哥,俺这豆腐可好哩,你以后吃豆腐就找俺,你给家里捎点儿不?”卖豆腐的拿了个兜就要往里装。
“不要不要,你这人实在啊,可我以后去哪找你?”
“俺就住你们这里,刚从XX区搬过来,那边不如这里卖的好。”
“哦,你别弄了,跟我走。”周建冷笑了一声。
“收容,收容了,听见没有,还得罚款二百。”
不同的职业都有自己的职业特点。搞新闻的,讲究及时、有效、迎合。做生意的,象卖包子的,得说是热的,烧鸡得说是烂的,决不能颠倒过来。卖带鱼的总喊“熬着吃去吧!”卖海杂拌的喊着“拌这吃去吧”从而获得实效。
警察这个职业,最重要的就是讲究说话艺术了。周建来所里的头一年,一位领导就曾说过:“干我们这行的,不需要多大学问,那也没什么用。关键在说话,三分靠知识,七分嘴皮子。无论话怎么说,先说什么,后说什么,语气的抑扬顿挫,都要始终围绕着一个宗旨。”周建对此虽说未达到炉火纯青,但也算是窥到门径了。
那个卖豆腐的听了周建的话有点儿糊涂了。周建于是坚定、自信地向他说明。原来,按照《暂住人口管理条例》规定:“暂住地址发生变更后,应在迁入新的暂住地三日内向迁入地所属派出所申请换领新证,交回原证。”这本是一件小事,可以不罚的,更谈不上收容。然而卖豆腐的此刻吓得不知所措,连连央求。
周建抓住时机说道:“我可不是针对你,咱俩也不认识,无冤无仇,可我们这是工作啊。”周建显得很为难:“这样吧,不收容你了,看在老乡份儿上。你也不容易啊,真要是收容了,你往哪卖豆腐去,老婆孩子也跟着受罪,至于罚款……”周建拖长了声音,那人眼巴巴地望着。
“交50元你走人,赶紧走,要是碰上别人可没这么容易说话了。”周建掏出那本红色的小票,嚓地一声,小票落到了卖豆腐人的手里,他千恩万谢地走了,周建吁了口气。
半个月过去了,派出所的工作周而复始。开会学习、巡逻、罚款。政治学习倒是较容易的,听听文件上的指示精神,按要求的字数写写个人体会、感想什么的。这对于周建来说是强项,一下笔就是三、五篇。因为无论学什么,无非是坚持了再坚持,遵守了再遵守,剖析了再剖析。这些词被称作“保险词”也叫“万能词”,就象过去的全国粮票一样。譬如“坚持执法为民”无论写什么题目,这几个字都能用得上,更不能算是错。唯一要牢记的是,你应迎合现实的既定要求,以前的什么主义,什么思想已经被时代精神尊为太上皇了,你要紧扣时代脉搏。周建对此颇为自信,倒是罚款一项一直让他费尽心思。
有时在街上寻找目标时,周建常想,这颇似《水浒传》里的林冲。林冲刚上梁山时,白衣秀士百般刁难,让林冲下山拦劫过往客商,递了头名状才能入伙。但古人还是不如今人,他为何不拿出身上的散碎银两,充作是劫了客商的,暂时应付过去呢。
特别是那天在内勤室碰到“后期制作”的事,更令周建颇有感触。周建去内勤室交罚款,恰巧李世恭也在,李世恭看见周建进来,笑着道了声辛苦,问罚的怎样了。周建也笑了,他突然想起黑白片电影《三毛流浪记》里的那个秃头化子头,只不过李世恭比那个多的是笑容罢了。李世恭拍着周建的肩膀慈祥地说道:“你得向李辉多学习啊,你看他,10天就完成任务了。”周建看着桌上李辉警长刚交上来的两本小票的存根,心里颇为不解。
过了不久,周建和同事的闲聊时说起这事,才弄明白其中的原委。原来,李辉自己单枪匹马抓了两拨赌。赌博罚款本应报分局批卷的,警长不愧为警长,对当事人软硬兼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既省去了报卷的繁缛工作,又罚得恰到好处。其艺术性自然比周建高超许多。听说他小舅子的工作,也被当事人,一个武装部的副部长解决了。
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了,天气格外好,市场里也显得比以往安宁、祥和了。相熟的人碰见了互相道着好,做生意的开始摆出物品,期待一天的收获。不远处的楼群,晨练的人们在小花园里互相聊着,不忍散去。几个小学生在追逐、蹦跳。
今天要是歇班,周建一定会出去放松一下。即使不去远的地方,到附近的商场逛逛,去河边走走。到了中午,再和同学一起吃顿饭、聊聊天,这便是最快乐的生活了。然而此刻,周建心里很是不安,甚至有些恐慌,他的小票还差最后三张。三张不算多,赶的好,甚至可以超额完成。但弄不好,也会一张撕不了。周建无法揣测自己的命运,一早便来到了街上。“后期制作”满脸笑容的大头一直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
这时,后面有人和周建打招呼。周建嗯了一声,那人到了面前,周建看清了,原来是那个收废品的“德财”正蹬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你过来”周建的声音有些颤抖,三个字一起蹦出。那人似乎没有听清。“拿一下身份证。”周建上前两步逼视着他。“德财”熟练地从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来,递过去。周建看了看,王德贵、25岁、安徽阜阳人。
“暂住证呢?”
“俺刚来地,还没办哩。”
“刚来,你不是明摆着说瞎话吗?”
周建深知,有很多没办证的外地人遇到检查时,都会说是刚来的。因为按规定,刚来的外来人员必须三日内到所属地派出所申领暂住证。
周建听了王德贵的话,心里有气。他知道,这个王德贵来了起码一个多月了。
“没证交50元罚款。”周建不想和他多费口舌,他知道这种人没什么钱,就是有点钱也不会带在身上。王德贵还是那副倔强的表情,死活不掏。周建抓住他的衣领“你到底交不交?”
“大哥,俺知道你是好人,你饶了我吧,俺回去一定办。”
周建急了,一个耳光打去:“告诉你,我们这是工作,懂吗?你别跟我提别的。”
周建连拉带拽将王德贵拖到楼根儿下,搜了搜,果真没钱。
“你把裤子脱了。”王德贵两手提着裤子,不肯松手。
“脱!”周建一巴掌拍在他的头顶,手有些生疼。心想如果真的和他打起来,自己未必是个儿,幸亏有个职业的光环在头上。
周建看见王德贵的内裤上有一个带拉链的小口袋,心里一阵狂喜。王德贵不在倔强了,慢慢地将钱拿出来,哭丧着脸,眼角有些湿润。
“俺前个儿刚被综合执法的罚了20元,俺真的没钱了啊。”
周建一把将钱抓了过去,数了数,10元、5元、2元都有,一共41块钱。他的额头不禁渗出了汗。正在这时,又一个收废品的从楼后面拐过来。周建查过他的证件,见没有问题,于是说:“你们是老乡,出门在外的要互相帮助,你给他9块钱,你也别吃亏,他车上的废品全归你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这些中国的老话在周建的工作中得到了验证,其艺术性无疑也提高了不少。
看着王德贵悻悻地离去,周建想起,在自家的阳台上还堆着很多易拉罐,于是大喊了一声“你过来!”王德贵狠狠地蹬了几下三轮车,借着楼群的掩护,霎时逃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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