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时光流转回到原地

　　八岁不到的女孩有浅色的眼睛，很有光泽的样子，微微笑着，透明并且明亮。女孩子的身子斜着，蓬松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如同海藻一样，纠缠得就像命运。

　　第一次见陈晨，是那样天真并且骄傲的孩子，头昂得高高的，神情里满是勇敢，那日后的飞蛾扑火的样子像一个阴暗的影子一样匍匐在她的手指与发稍。

　　那样的孩子隐藏在门的后面，只露出半个身子，是好奇的，美丽的姿态，多年后的今天我还依然记得，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她身后的门似乎掩着一个别样的世界。

　　那年，家里刚搬了新房，邻居就是这个小女孩。

　　有时候我想和她成为朋友似乎是必然的。几天后我知道，她曾是我妈的学生，我在幼儿园时还和她一起照过相。我映像里的那个女孩总是天天很晚才到幼儿园来，每次都是笑嘻嘻的，手里攥着一些好吃的东西由她父母送到幼儿园来。那时父母好像很宠她，她像任何一个幼年的女孩一样，有满手的快乐，永远也用不完。

　　那以后我和她上同一个学校，不在同一个班但仍一起上学放学。

　　我记得她班总是很晚放学，于是我就一个人待在早已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默默的写作业。我习惯性地斜着身子写字，晚霞透过玻璃映在洁白的纸页上，也映在我的脸颊上。

　　她总是在我作业做了一半时放学的，我看到隔壁班的门口拥出一大队人时，就开始收拾书包，一般我刚把笔盒放进书包侧面的口袋里时，就会响起吱呀呀的推门声，然后门后面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

　　晨那时就不是漂亮的女生，她的脸稍显得大些，眉眼还有些类似于猿类，只是女孩子笑起来总是灿烂的，于是她笑起来总还是惹人亲近。

　　我们一起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路边有许多小吃摊子，我们有一块两块钱时就会停下来吃几串麻辣烫，用竹签串着的，放了太多辣椒，于是吃得两人都唏唏哾哾的。

　　小学时，我们都是练过舞蹈的女孩，班里儿童节元旦排节目总少不了我们，每天下午都忙着排练，但排练完了并不忘互相等待，我总是一个人站在排练厅的门口等她，听到风拂过舞者的衣袖所发出的声响，连她头上的汗珠都显得可爱异常。

　　我们两一起走路时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牵着手，我们之间保持着十厘米的距离，那是最让我们觉得适应的距离。都是不习惯和另一个人靠得太近，也许那才是让我们都有安全感的姿势，我们总不习惯依靠其他人。

　　小的时候，我们并不玩游戏，都是连跳皮筋都不会的，也不热衷，只是非常喜欢动物，对一些猫啊狗啊的颇有好感。

　　我们家楼上有一家人养了一只白色的猫，每天都要给它洗澡，是一只很干净很漂亮的猫，我们都喜欢它，总把它借来抱回家玩。这里说的家是晨的家，晨家里是做生意的，晨每天去她爸妈店里拿来钥匙，我们两人就跑到家里看电视，晒太阳。我们抱着那只猫咪去看晨家养的一大群鸽子，只要一踏进鸽棚，鸽子就哗地一起飞起来，翅膀扇动发出很大的声音，猫被惊得跳出我的手臂，躲在椅子底下许久不肯出来，还瑟瑟发抖，我敢说那是我幼年看过的最胆小的猫了。晨爱把它赶出来，再吓得它急忙钻到沙发底下，晨重复地做这些事，每次都露出小孩子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过了不久，我们就不去抱猫来玩了，因为晨养了一只小狗，她给它取名叫露露，这只有着女性名字的小狗实际上是只公狗。

　　露露刚来时是一只毛灰灰的，胖得像小球一样的小狗狗，它总是不听话，喜欢在地毯上小便，为此它可没少挨过打，只是，晨很爱它，不舍得用力打它。我每天都会用许多时间给露露洗澡，他实在是可爱。那年晨总是笑，美若桃花的灿烂微笑，后来我一直想是不是晨所有的笑都在那年用完了。

　　一切发生改变是在露露长成一只大狗的时侯，露露的毛变成了棕白相间的，会自己去卫生间上厕所了，它变得很聪明，威风凛凛，煞是好看。那几乎是突然间发生的事，晨家里的生意猛然坏得可以，收入渐渐变少，晨父母的脾气变得粗暴浮躁，常常骂人，并且将气泄在晨和露露身上。我经常能听见露露凄厉的叫声和晨的哭声，一次我去晨家，就碰巧看到了流着鼻血的露露和哭泣的晨。晨拿着球拍，露露很显然是被晨打成这样的，我扶住几近崩溃的晨，她压抑地哭着，不停地说，我不是想打露露的，是他们逼得，若是让他们下手，只怕露露会撑不住的。晨的眉间开始有了童年时从未有过的哀伤，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父母常打架，家里的碗碟总是被砸得粉碎。她一个人坐在房间的门边，听到他们歇斯底里的喊叫，兀自流泪。她说，晚上真冷啊，我只穿了一件睡衣，仿佛那些寒冷沿着我的双手和脚趾一直到我的心里。我在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原来一样，晚上睡不着时，爸爸会给我温暖的拥抱然后告诉我，小玉，别怕，这世上没有鬼的。

　　我看见眼泪从晨的双眼里淌出来，她咬着嘴唇，用手背倔强地抹去眼角的泪，可是它们任不住地流着。我一把拥住她说，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的。我仿佛只会说这些话似的，不停地说。

　　时间依然过得很快，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转眼间就过去了。少年的我们要上初中了。从学校回来时才知道，露露被送了人，我一句话都没说，急急地抹去了眼角即将落下的泪水。几天后，露露奇迹般地回来了，听说它是逃回来的，晨的神情有着劫后重生的喜悦，她告诉我也许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

　　只是事情并没像晨想的那样，晨的家人趁有天晨不在，把露露再次赶了出去，那时是冬天，也许露露早被人烧成狗肉吃了。晨这次没有哭，她淡淡笑着，她说，露露八成是被人收养了，被收养了多好，总比待在这个家里好。

　　以后我再没见过那只曾伴我渡过童年的狗。那以后我逐渐去晨家少了，初中以后功课越来越紧，每天都很晚才放学，还有很多的作业。我逐渐不再等晨一起回家了，我有了许多会和我一起打闹，会挽着我的手臂的朋友。晨不说什么，她只是说，有些东西我们都会忘记的。她没有微笑，她的嘴角有淡淡的讽刺。我后来想，可能那时晨已经变成一个桀骜的女孩了。

　　那年元旦的舞蹈节目我没有看到晨，我看到以前最爱把头发梳到脑后露出光洁额头的女孩剪了刘海，长长的足够遮住眼睛。她和我一样坐在观众席，默默不语，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叫物是人非。

　　也许是功课多了的原因，晨的成绩越来越差，父母时常打骂她，声音很大，似乎整栋楼都听得见。老师并没管她，这样的女孩到处都是，老师只关心那些考全班第一第二的学生。

　　一开始，晨还会问我一些题目，不久，晨再没拿着题目来了，她连老师的作业都不写了。我偶尔问起她父母怎么说，她说，他们根本没资格管她，他们做过什么？只是在她非常努力地考了个及格后再打她一顿。她笑了，我想那是一种凄凉的笑。

　　知道晨迷上了上网是在初二，我和同学回家时总看到她和一些小混混一样的人一起进网吧，那个神色迷茫的女孩的脸被霓红灯照得近乎麻木，脑海里浮现的是那年和我一起给狗狗洗澡的孩子的美丽笑靥。

　　夏天还没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晨了，炎热的夏风吹过我的头发时，早已没有一个人会看着我笑半天，然后告诉我，丫头，你真像一只小狮子。我总会一个人想起那些我们曾经常光顾的小吃摊，我记得晨最爱吃麻辣摊子里的豆腐皮，她的手伸得远远的，防止那辣酱滴在长裙子上，并时不时露出满足的神情，那样的小孩子气，天真得像一只云雀。

　　那个夏天，我无数次和晨在楼道里遇见，她的眼睛里是一种恍惚的神情，身子轻晃晃的，有些手足无措。她一直沉默，越发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飞鸟。只是她的瞳孔深处灼热，为一些东西而燃烧。

　　第一次见到将晨瞳孔点燃的男孩是在楼顶，我听见了陈旧楼梯上木拖鞋的嗒嗒声，和哭泣的声音，那些声音逐渐消失在顶楼，我推开顶楼的铁门，看见夜色里晨熟悉的身影，她穿浅蓝色的睡裙，刚洗过的长头发像一朵破碎的云彩。

　　男孩朝就这样站在晨的面前，他们的四唇纠缠在一起，柔软而苍白，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了晨的双眼，灼灼明亮，她的身体像一只扑向死亡的飞蛾，我觉得，在朝的面前，晨像一个受到幽禁的公主，有太多的汹涌的感情，忍不住地奔流出来。那一群雪白的鸽子，在他们身后哗啦啦地飞过。

　　也许晨日后的灾难都跟那个亲吻有关。

　　男孩朝出现在晨十五岁的生命里，那是一个温和的男孩子，养了许多猫，喜欢种花，他带着漂亮的烟圈走到晨面前，他说，小公主，到这边来，别让我的烟烧着你。

　　晨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朝，说她在朝眼睛里看到两颗燃烧着的太阳，它们终于将她点燃，她说朝对她说，她是需要他一生去爱护的小公主。她说，丫头，他说我是他的小公主呀，公主呀，我在别人面前只是丑小鸭。

　　很快，我们都读初三了，我们很少在一起，我们都变成了沉默着走路的女孩，晨一直被父母打骂着，她不说一句话。

　　那个夜晚，晨的家里到很晚都在争吵，晨穿着睡衣站在楼道里，她半边脸红着，眼泪像是将玉兰花浸湿的雨水，眼睛却像燃烧的火焰，她顿在那里，手里抱着一只白猫，那是朝送给她的，它那么像那年我们一起逗玩的猫咪呀。

　　晨又开始做回一个安静的女孩子了，她很用功地听课，虽然她并未全听懂。她来向我借笔记，我拿了给她，她说要和朝考同一个学校，她微笑，眼神里充满希望。

　　我一度以为事情会一直这样下去，晨努力地学习，我们依旧是好朋友，晨会依然有美好的微笑。

　　我总会在学校看见晨，她低着头，默默地走路，匆忙的样子，她终于变成了一个逆来顺受的孩子。这一切都很好。

　　晨的猫死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她抱着它站在我家门口，那是有些恍惚的，她不住地说，它死了，它死了。

　　白猫墨墨的死让晨异常伤心，她抱着它站在顶楼，她说，丫头，今天我一回来墨墨就不动了，它就那么躺着，它好看的眼睛不再看我了。墨墨它怎么了？墨墨你怎么了啊？墨墨死了，丫头，是不是，我和朝的爱也会死的，像他送我的小猫一样？

　　我说不出话，我在想，晨一直在害怕，她是如此需要爱的孩子，她离了爱就会像一株缺了养分的植物一样枯萎，我在想，朝就像晨的救命稻草，晨不能再失去了，我在想，晨的猫到底叫墨墨还是莫莫。

　　晨在那个下午爱上一首叫飞鱼与鸟的歌，她一遍一遍地对我念那歌词，你是鱼，我是飞鸟，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要不是我一次回头张望，哪来这一段不被看好的眷恋。我害怕地看晨，晨，你念这些干吗？晨，你不是说你是朝需要一辈子来照顾的小公主吗？朝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晨，不要这样疑神疑鬼的。

　　可是晨，我知道朝是那么危险的男孩子呀，他的双眼像极了流血的太阳，晨，我害怕你们的爱情也是流着血的。

　　我依旧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听见很大的打雷声，闪电划过天际时，我看到那个影子，晨一个人站在雨里，身子摇摆不定，被雨吹打的样子像一朵脆弱的水仙花。

　　我拿了毛巾给她，她将它搭在头上，我分不清她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她说，他走了，他不要我了，我是他的小公主啊，现在我只能做灰姑娘了，只能了。

　　一切如我所料，那个叫朝的男孩是晨的一场灾难，他走时，带走了他们的一切过往，只有晨，在奔跑时，腿上划了一道深深的伤痕。

　　我扶摸晨的伤口，晨微笑地对我说，丫头，真疼啊，钻心地疼。那一刻，我不知道晨是在说她的伤口还是别的什么。

　　女孩晨，十五岁的孩子的话语里越发显得宿命，她问我，是不是我注定得不到爱？丫头，是不是我命中的爱已经让我花光了？

　　我不回答，是因为不知怎样回答。

　　朝走之后，晨并未悲伤，她只是变得阴郁，她更加手足无措，她的姿态更加恍惚，她如同一只精疲力尽的飞蛾，好像随时都会坠落。

　　那天，我陪了晨去穿耳洞，晨买了一对流苏耳环，银质的，闪着金属光泽。

　　晨戴了它们给我看，她把它们串在留有血迹的耳洞里，她的笑容十分虚弱，她摇晃着头，耳坠一甩一甩，丫头，我时常感觉那些黑暗，它们像影子一样涌上来，我逃不掉，我只好离开，丫头，我只好离开了。那一刻，我知道，晨是要离开了。

　　后来，我和晨再度在楼道里相遇，晨穿着一件白色裙子，裙摆上有一大片一大片流苏，晨轻盈地走着，冲我露出浅浅微笑，很是平静淡漠的样子。

　　我没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晨。

　　她从顶楼跳了下去，从我第一次看到她和朝接吻的地方。

　　我看到她小腿上长长的尚未愈合的伤口，看到了她耳朵上精灵一样的耳环。我不知道，她纵身跳下时，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记不记得我们一起给露露洗澡，记不记得她和朝的亲吻，记不记得朝送她的猫咪，记不记得朝太阳一样的双眼，记不记得？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那个女孩冲我伸出一只手，那只手被撒满了阳光，她说，我叫陈晨，我叫陈晨。梦里的一切都是黑白的，连女孩的微笑都是。

　　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句话，Upanddown，andintheenditjustroundandround.时光流转，回到原地。

　　生命就是这样，是一场华丽的聚合。

　　离散，相聚，画一个圈，然后回到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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