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铜樽里温着半壶烧刀子,酒沫翻腾间若隐若现出几颗青梅。不知何时极乐开始爱上这杯中之物,也许是为了追求醉生梦死,但他是阿修罗,愈喝反而愈发清醒,只有喉咙干辣着抽紧,疼痛会帮助一个不易哭泣的人流下生理性的眼泪。
有时候真发觉自己的坚硬,肉丸子一个接一个汆进汤锅的声音里,他思索。
“尝尝。”
“不尝行吗?”极乐有时候真希望自己坚硬的像块石头,最好就是块石头,石头不需要吃东西,自然不用品尝梓童的黑暗料理。
宕开一笔,我在这里吐槽极乐是不是夸张了些。
他说,你知道仰望星空吗?
琉黎嚼着炸土豆条问那是什么?
土豆泥里插着死不瞑目的咸鱼,我说,大英帝国用来征服世界的料理。
哦,白瞎了这么好听的名字。琉黎不说话了。
别介,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酒没了。”极乐敲了敲桌子。
“没了就没了呗,改天去有司找我,我请你喝Royal household。”
“这个还是算了”极乐抚住额头:“那我还是继续讲吧,我说到哪来着?哦,对了,什么是厨呢?”
“厨,不过管领水火,调和五味。”我可没吱声,他自己说得,陪人喝酒就该像我这样有眼色,该搭话时你得捧他,不该搭话时他让你说你都不要开口。
“五味杂陈,我发现五味之中唯有甜是好的,可尝过梓童做的饭菜,酸的、苦的、辣的、咸的,总觉得会少些什么,直到后来我才惊觉,她唯独少加的东西,是糖啊。菜里没有糖,尚可勉强下咽,但命里没有甜,又谈何上天的垂青!”
……
他说:“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爱就一个字,他没来及说出一次,此后便再无轮转的余地,命运路上相逢的两人,极乐没能抓住她的手,错身而过后,她便一人走上那条缄默的小路,尾端伸向了莫落的夜空。
“她,再不朝我浅笑盼兮,再不会对我眼波流转,连,半分念想都不给我留下!”
我能想象极乐说出这句话的心情。
当一切复归于零,在那条名为黄泉的路上,一个人挥出天地色变的一刀,他斩断了黄泉!
他截断了忘川!
……
而现在,未来把天地都翻搅的人物正苦皱着眉头,极乐在喝汤,就青梅,其实他还有许多选择,比如梓童盛情力荐的狮子头。
“青梅有什么好吃的,试试我新做的狮子头,没加一点水,全用鸽卵的蛋清。”梓童笑盈盈地推出食案,然后双手交叉,下巴枕着双手看他。
“我觉得青梅挺好的,还有啊,下次我们还是用水吧,总用鸽卵太荤,不健康。”
旁敲侧击,极乐总不能直接说你就别去祸害鸽子,人家生几个蛋不容易,别给都糟蹋了。
“哦,可我喂了好多鸽子。”梓童有些发愁,“他们会下好多蛋。”
“白煮!”
极乐发觉自己的语气有些激动,然后他向下看看飘满花椒的肉丸汤,认为自己激动些是很有必要的。
白煮好啊,白煮你总不会又搞出来什么幺蛾子了吧。
“白煮?那我去试试。”梓童兴致不高,厌厌地说。
话毕,她起身打开房门。
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极乐…阿修罗也会死吗?”
“会的,阿修罗也会死。”
极乐很认真地回答,虽不理解梓童跳脱的思维,但他早已习惯了回应她的每声呼唤,她似乎融入了他曾经古井无波的生命里,激起许多涟漪,也让他越来越难以与她分离。
可她说道:“我要回家了。”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极乐心里咯噔一下,从两天前那些送她到寺里的人来到寺里暂住,极乐便一直在等梓童来告诉他这个事实。
她要离开了。
回家?有家真好。
“要我一起吗?”他问。
那是在梓童走远后,他望着窗外狭小的夜空,堆在天上的厚厚一层灰黑色的云片,黑压压地砸在他心头。
你跑得太快了,其实我跑得也是快的,比刀走的弧线还快,只是我现在累了,跑不动了,你能在原地等等我吗?
真的,只要稍微等我一下就好。
极乐坐在屋顶,吹一曲名为《永安》的调子,他的视力很好,黑暗中也能看出很远,他看见一个男人从屋子侧面翻墙上来,只几个腾挪,干净利落。
“我梦中的情郎啊,你可穿好我为你准备的战甲,国家危难,好男儿就该上场杀敌,可我又不想让你上场杀敌,只要你平平安安。”
极乐放下长箫,他要跟后面那个一直跟着调子哼唱的人打个招呼,那人叫王晋,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极乐在那群头头模样的人里见过,觉得他看上去颇有两把子膂力。
“这是我们家乡的情歌,高人你是从我家小姐学的吧?”
“嗯。”极乐贴回一片青瓦,他刚才拿脚把屋顶的瓦片踢得乱七八糟。“可为什么要叫我高人?我很普通的。”
“普通人不会有不老的容颜,况且我会看相,高人你的额头和脊梁都是高贵异常的帝皇之相,你是命定的人皇啊!”极乐听出王晋此时的激动,就差没拍着大腿,唾沫星子乱喷了。
“你想多了,当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就算我是人皇的命格又能如何。”极乐说的我确是皇的命格,但我是阿修罗王,跟人皇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不过你都这样说了,我可得保护好我的脸和腰,省得破相或者腰椎间盘突出。”
“高人你别说笑了,你的心里藏着一条龙啊,现在它盘着,可当它苏醒的时候,会把这个时代都给焚化。”王晋盯得极乐心里发毛,他说:“高人,你骗了许多人,连小姐也骗过了,可你骗不过我,”
“呵呵。”极乐干巴巴地笑着,告诉你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怕,不过你突然这么严肃,好出戏啊。
极乐沉默,他眼睛不舒服,所以一直在揉,边揉还边在心底吐槽:你以为你是我谁啊?凭什么乱猜我会想什么?你知道人心不古?悱恻人心吗?你知道…你这样乱揣测别人…很容易死的!
王晋的身体僵硬挺直,他曾面对无数明晃晃的斧刃戟尖也不胆怯,但他对上极乐眼角的余光。
刀剑俱寒!
“你们,到底想要些什么呢?”极乐的声音听起来虚无而缥缈。
王晋下意识吐出一个大逆不道的词。
改朝…换代!
“噢。”极乐拍打衣服站了起来,他凝神望向远处的灯火,眼底的刀剑如颗颗亘古的星辰。
“你家小姐呢?”
极乐又说:“她要回家,可她没有家了。”
“我也没有家了。”
极乐说我曾见过绝对的空,而如今却在红尘中恋恋、滚滚、汲汲,只是因为贪啊,贪念是个很不好的东西,可人生,总有些什么是非占有不可的!
极乐想占有的,是时光,某个人的时光,他心说梓童的菜可能还要吃上几十年,希望她未来能有点长进。
“这个天下要乱了,山下城里兵变,死了许多人,我要和住持去给逝者超度念经,大概要三天,你们能等我三天吗?”
王晋半响才反应过来极乐在和他说话,忙不迭地应声:“好、好,莫说三天,三个月都行。”
“不用三月。”极乐自瓦片下取出嵌铜雕花的刀匣,拍开,拿起并行排列的八把刀中的一把,刀尖垂直指地,仿佛牵引着一条狭长的月光。
天下之大,何处为家?
天下之大,无处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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