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家

1.

安德烈亚·苏霍伊带着老花镜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一边研读眼前的一部大部头英文书，一边以俄语记下笔记。他的房间极其简朴，只有一个书架，书架旁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2018年俄罗斯举办世界杯时的海报（海报上印着的人物是前苏联传奇守门员列夫·雅辛），还有一个体积有点庞大的台式机和一张木板床。

莱斯特·厄普没敲门就推门进来了。他的目光还是下意识的扫向书架——他不止一次吐槽过这个房间没有格调了，这不是因为这个房间过于单调简朴，而是因为书架上的一些陈设。

厄普的目光扫向书架第一排，除了各种大部头的书之外，那里还陈列着勋章：一枚“苏联英雄勋章”、一枚“列宁勋章”、一枚“红旗勋章”以及一枚“一级卫国战争勋章”。厄普总是说：“把一个以及死去的国家颁发的东西摆在那儿，会觉得自己也快死了。”

“这些都是荣耀，莱斯特·厄普。”总是微笑待人的苏霍伊每次谈到那些勋章时，表情都会变得很严肃。

这会儿莱斯特·厄普站在门边，嘴里燃着一根雪茄：“你居然那么轻易地就放那个小姑娘去第二环区了。”他说。

就在昨天晚上，原鹤向苏霍伊表达了伊莲娜想回第二环区参与调查自己父亲死因的意愿，苏霍伊略作沉思后便允许了。

“那是她自己的事，莱斯特·厄普。”苏霍伊说，“她既然想亲手参与调查她父亲的死因，她便有这个权力。”

“原鹤的猜想很有可能是正确的，第二环区现在对伊莲娜·格列维奇来说可能很危险，有人藏在暗处，想要对她不利，米利亚·格列维奇就是因此让她来找你的。”

“坐，厄普。”苏霍伊指了指面前一张凳子，“自从灾难爆发以来，哪一天又是一定安全的呢？”

厄普坐到凳子上，“但她年纪实在太小了，这一行却实在凶险，想让她得到历练，也没必要急这一时。”

苏霍伊沉默着沉思了几秒钟。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西部片，叫《大地惊雷》。”苏霍伊问。

“当然。”

“西部片你肯定比我熟悉。我记得里面主角的小姑娘就是父亲被谋杀，她亲自去追查凶手。她遭遇很多凶险，最终还是找到了真凶，事情结束后她便成长了很多。”

“那是电影情节。”

“和是不是电影没有关系，任何时候，一场真正的战斗都是使人成长起来的最好方式。而在这全世界都摇摇欲坠的时候，越早成长起来的人就越安全。”

“瞎扯。”厄普哼哼一笑，“这城市里懵懵懂懂的小孩子还少吗？也没见他们都出什么事。说到底，在小孩子成长起来之前保护他们，那是大人的职责。”

“大人总有力有未逮的时候，到头来最可靠的还是自己。”

“你这话说得很不负责任。”厄普说，“米利亚·格列维奇在临死前把自家女儿托付给你，不是让你把她往火坑里推的。”

“但这件事就是需要她亲自走到火坑里去，才能引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上钩。”苏霍伊说。

厄普收敛笑容：“你把她当诱饵？”

“相信我，厄普。躲在阴影里的老鼠不足为惧。”苏霍伊抬头，目光看向窗外金黄的日光，“指挥战争时，不能清晰判断局势、作战畏手畏脚乃是大忌；而我们的目标是把所有的吸血鬼抓起来，一个个钉在十字架上，放到日光底下永恒地焚烧，所以不要被几只阴影里的老鼠分散了精力；我相信我们的年轻人能做好这件事，无论是找到凶手，还是保护那个女孩。请对我们亲手挑选的年轻人更信任一些，未来是他们的。”

2

中央研究所研究员的住宅是个警戒级别很高的住宅区，大门外就有军人站岗和巡逻。陆悠晴出示了圣堂调查局的证件，还出示了盖德·里希特纳尔签名的准许原鹤他们介入调查的文件，卫兵这才放他们走到住宅区里。

“看这安保级别，应该就是住宅区里面的人犯案的吧。”罗非说。

“说不准，也可以是其他有权限进入的人，还有可能是贿赂门口卫兵进来的。”原鹤接话。

陆悠晴白了原鹤一眼，似乎对他这样漫无目的地瞎猜很不满。伊莲娜情绪不高，默默走在最前面。她走在那条熟悉的，回家的路上。她今天又带着那顶鸭舌帽，扮作男孩子的样子。

“住宅区里一共25幢楼房，每幢都是46层的电梯公寓房，每层两户，电梯直接入户。”陆悠晴简单介绍住宅区的基本情况。

“算一户人住2至3人，那全小区总共住着5000多人。”罗非迅速心算。

“实际上没有那么多，很多研究员都没有组建家庭。”陆悠晴回应。

米利亚·格列维奇的家在13号楼27层。一行人走到楼下电梯口，那里有圣堂调查局的人看守。陆悠晴又履行了和住宅区大门口相同的身份确认手续，才被允许走到电梯里。电梯里四十多个按键密密麻麻陈列在一起，原鹤盯了半天才看到27楼的按键，他下手按下去，却没反应。

“这里是指纹锁。”伊莲娜小声说。她嗓音本来偏沙哑，刻意小声说话时听起来就像耳语。

楼层按键下面有一个按指纹的地方。她伸出手准备按那个指纹触板，但手腕被陆悠晴捉住了。

“按正规流程来。”陆悠晴摇摇头，“刚刚进门时警卫确认了我们的身份，电梯后台的管理人员会把我们送到对应的楼层去。”

几个人无言地站在电梯里。过了一小会儿，电梯果然启动，升上27楼只花了不到30秒的时间。等电梯门打开，几个人走出去，伊莲娜的家被黄色的警戒线围着，门口依然有一个圣堂调查局的人看守，确认身份的手续又履行了一遍，几个人又戴好手套鞋套，才成功进到门。

整套房子是一个小跃层，四室二厅三卫，总面积有160平方米以上。陆悠晴领着几个人整体看了一眼房子，最后来到了一层一扇紧闭的门前。

“米利亚·格列维奇的书房。”陆悠晴一边说，一边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我进去就行。”罗非说，“原鹤，你带着伊莲娜站在外面。”

原鹤知道罗非的用意，抓着伊莲娜的手站在门口。书房的陈设和原鹤想象的没什么区别，书桌、堆满书的书架、床、小卫生间、还有一个保险箱。书桌和椅子上还有斑斑血迹，显然是凶手拷问保险箱密码时留下的。房间里陆悠晴对罗非讲着案情的细节：

“电梯是指纹锁，而且只能通过指纹到对应的楼层，外人想要上楼有几种可能性，比如入侵电梯后台控制系统、制作米利亚或者伊莲娜的指纹模型、或者凶手和米利亚足够熟悉，是米利亚下楼把凶手接上来的。因为这间房子的房门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所以我们目前倾向于是米利亚把凶手接上楼的。”

“书桌、椅子、还有书房门上都有溅上的血迹，经化验都是米利亚·格列维奇的，凶手没有在这个房间留下任何自己的生物学特征。米利亚·格列维奇的尸体上有绳索束缚和殴打的痕迹，他最终应该在凶手的殴打下吐露了保险箱的密码……”

原鹤紧紧抓着伊莲娜的手腕。女孩低着头，全身都在颤抖。她伸出另一只手的手背，机械地在脸颊上抹去眼泪。

来之前几个人达成了默契，伊莲娜想亲自参与调查自己父亲的死因，那就让她大概了解案情就行，没必要让她再踏入那个血腥的房间。但站在房间外面，伊莲娜依然情难自已。

这可怖的一切发生时，伊莲娜就在自己二楼的卧室里熟睡着。

“没关系，不用怕。”原鹤安慰说，“罗非受过专业的刑侦学训练，没问题的，一定能找出凶手……”

罗非和陆悠晴又开始检查保险柜。保险柜里放着的只有那种特殊封存的文件袋，整个柜子都被塞得满满的。

“确实，这种文件袋只要被拆封过，就一定能看出来。”罗非仔细瞧着文件袋封口的位置。

“每个文件袋我们都检查过，绝没有任何一个被拆开过。”陆悠晴说。

“这些文件袋甚至不是以名字命名的啊。”罗非注意到每个文件袋封面上都只有一个西里尔字母（斯拉夫民族所用的字母体系；作者注）和阿拉伯数字组成的编号。

“爸爸的文件都是以编号命名的。”伊莲娜拼命抑制住抽泣声，“他看到编号就想得起文件内容。”

“文件编号都是连续的，没有断号；找同一个研究组的人来确认过，也说没有文件缺失了。”陆悠晴说。

罗非咂咂嘴，皱眉沉思了一阵，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总觉得整个过程有诸多违和的地方，但现在还说不清楚，现场就勘察到这里吧。”他说，“陆悠晴，嫌疑犯有多少。”

“排查了所有住在这个住宅区的、和米利亚·格列维奇关系密切的且最近一周有过电话通话记录或者见过面的研究人员，共有嫌疑人29个，都做过笔录了。”陆悠晴回答。

“能给我看看吗？”

“可以，不过要等我回办公室拷给你。做笔录时用的英文，没问题吧？”

“我没问题。”罗非笑了笑，“别看我这样，当年也是准备留学的人，托福我可是考了120分的满分呢。当然原鹤可能吃力些。”

“哟哟哟，不愧是罗学霸，自卖自夸都不带脸红的。”原鹤朝他竖了根中指，“说起来我觉得陆悠晴你对我们很客气呀，我听说是你辅助我们调查时，我还以为会被你百般刁难。”

“别把我想得和你一样无聊。”陆悠晴罕见地没对原鹤发火，“我被移出了处理这个案件的特别小组，现在主要工作就是辅助你们的调查，这是工作。”

四个人走出房间，来到电梯前。陆悠晴按了按钮，电梯从下面一路升上来。

“谢谢，陆大小姐。”原鹤低声说。

“做好你自己的事。”陆悠晴第一个走进电梯门。

四个人都走进电梯后，电梯门徐徐关上。

“下楼不需要按指纹吧？”原鹤嘀咕，他伸手按下一楼那个键，但还是按不动。

“也是需要的。”陆悠晴说，“我已经通知过电梯后台了，等等就行了。”

“等等，下楼也要指纹那凶手怎么在受害者死后离开这里的？”

“杀了格列维奇后就可以提取他的指纹做指纹模型了。”罗非帮陆悠晴回答了原鹤的问题。于是原鹤闭嘴不说话了，大概是觉得自己问题问的比较蠢，太丢面子。电梯里等待的几个人都沉默着，伊莲娜还是低着头。

等了一小会儿，电梯启动，还是一路平滑地下降，连噪音都很小，屏幕上的数字不到一秒就要跳动一次，电梯转眼间已经到了12楼。

忽然一声巨响，接着巨大的震动传来，仿佛这个电梯轿厢里发生了一场小型地震，伊莲娜体重太轻，被甩在墙壁上，背部被狠狠撞了一下，她发出一声沙哑的呜咽。

“监控室，监控室！”陆悠晴最快反应过来，一掌拍到电梯的应急按钮上，接通应急通讯。

“我们被困住了！尽快处理，尽快处理！”

通讯里传来一阵杂音，接着是一个中年男人粗犷的声音。

“我知道，我从监控里看到了，”他骂骂咧咧起来，“妈的，后台系统显示一切正常，你们卡在几楼了？”

“屏幕上显示是12楼！”

“你等一下，陆警官，我马上来修！”音响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接着就被挂断了。

陆悠晴紧盯着电梯屏幕。最常见的电梯故障可能就是停电了，但这次显然不是，电梯的灯还亮着，连监控探头的红灯都还在闪灭，显然还在正常工作。

她沉思了两秒，不得其解，只能自暴自弃地使劲摇头。

“原鹤，把门撬开，通下风。”她命令道。

“通风系统又没断……”原鹤本想抱怨，但话说到一半，就看到陆悠晴特有的凌厉眼神，他决定在这种紧急时刻不和陆悠晴斗嘴，于是拿出一把钥匙，往门缝里塞，想把电梯门撬开一点。

又一声响动，整个轿厢都摇动起来！这次所有人都感觉到，是有一个东西落在电梯顶上。四个人紧靠着电梯里的四个角，警戒地盯着头上，原鹤一把把伊莲娜拉到自己旁边。

电梯顶上又传来凄厉地金属鸣响！三根短刀同时穿过了轿厢顶部，一把把顶部撕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把门撬开！”陆悠晴尖声大叫。不需要她明说，原鹤已经行动起来，他把电梯门撬开一个口子，接着和罗非两人一人一边把电梯门掰开。撕开电梯顶的是一个黑衣服的蒙面人，他双手指缝间夹着泛着冷光的刀片，像是金刚狼的爪子。

门完全打开，原鹤往外看去，心都凉了半截。轿厢停在了12楼11楼之间，门外只有坚实的电梯井壁。

枪声！陆悠晴掏出圣堂调查局制式的usp手枪，朝天开枪，黑衣人闪在一边，电梯井里火星四溅。

“你特么别把电梯缆打断了！”原鹤大叫，陆悠晴快速打空了一个弹夹，黑衣人匍匐在轿厢顶部，小心观察电梯里面。

“跳！”陆悠晴命令。

“我靠，会死的！”原鹤惊慌失色。

“跳，我保护你们！”陆悠晴扯着脖子大喊。

“你们先，我挡住他！”这是罗非的声音，他也拔出了枪，朝上射击。

原鹤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抓住伊莲娜的胳膊，背上她，不理会伊莲娜的惊叫。

“我们跳下去，抓紧了！”

电梯剧烈地摇晃，原鹤蹲在门边，看准电梯往后摇摆，在门口让出很多空隙的瞬间，双脚脱离轿厢地面，向电梯井深处滑落。

3.

陆悠晴紧随其后，三个人在空中急坠，电梯井里风声很大，原鹤依然能听见伊莲娜惊恐的惨叫。

“安心。”原鹤只能这么说，但心脏却狂跳不止。

在他们身前，陆悠晴的半袖风衣迎风完全展开，像乌鸦在夜空中滑翔。“我的神，我的磐石，我所投靠的。他是我的盾牌，是拯救我的角，是我的高台，是我的避难所。”她在风中高声吟唱，不愧是从小当文艺委员的人，嗓音仿佛精灵的高歌穿透胸膛。在电梯井地下三楼的位置，一面银色的巨大屏障凭空出现，屏障表面溢出温柔的银辉。

这是陆悠晴的神谕·卫墙，顾名思义，在空中凝结护卫的屏障，保护想要保护的东西。

他们坠落在屏障上，仿佛沉入深不见底的水里，极快的坠落速度在不到半秒的时间里被削减至零。

“陆悠晴快起来！我靠，好痛，好痛！”原鹤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压到男性的敏感部位了！”

“压坏算了，免得你控制不住对小女生下手！”陆悠晴敏捷地站起来，愤怒地往原鹤屁股上踹了一脚。

“别耍脾气，罗非还没脱险！”原鹤说，他从挎包里拿出手电筒，往上照射，黑衣人已经杀入了电梯轿厢，罗非不得已也已经纵身跃下，黑衣人竟也不作思考地跳下，巨大的爪子刺向罗非！罗非在空中勉强地扭身，躲过这一爪，随即轻声念诵：

“君子六艺，射以观德——”

罗非的右手凭空生出青色的长弓，长弓溢出微光，他的左手则握住青色的箭。他双足踢中黑衣人小腹，顺势向下一蹬，和黑衣人拉开距离，接着左手拉住弓，弓弦涨满如月，箭裹挟着风声射出！这是罗非的“神谕·君子五射”，以自己的精神凝铸弓箭并射出杀伤敌人。黑衣人在空中翻越，避开一箭，但其后三支箭紧跟着已蹿到他面前！

“参（san）连！”黑衣人在空中吼叫，追身的三支箭再避不过，他挥爪和三支箭交击，那三根短刀般的金属爪子应声折断。

“咦，想不到你还挺有眼光的。”罗非说，左手立刻再度拉弓。

所谓“五射”，是《周礼》中记载的五种射箭技法，分别是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而“云参连者，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也。”

但黑衣人不再恋战，他挥动另一只爪子，刺入电梯井道壁，手臂发力，壁虎般向上跃去，迅速隐没在暗处。

“别放过他！”原鹤喊到，他用手电筒的光追着黑衣人的身影，罗非再度拉弓，拉得比刚才更满，他还在向下急坠，距离愈发的远；他需要蓄力射出一箭“襄尺”，这是“君子五射”里最适合远距离狙击的技法。黑衣人向下看了一眼，这时他已经跳到26楼平台的位置，他用力拉开26楼等候平台的电梯门，躬身窜了出去。

罗非只能垂下弓，也坠入到陆悠晴的神谕·卫墙构筑的保护屏障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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