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落叶像被蜡凝固住了的苍蝇那样嵌在冰里,树枝变成交错的孤影,空气变得干燥刺骨,来往的学生们缩着脖子,手揣着兜,世界在一夜之间变了个模样:冰雨没有带来水分,却带来了寒冷和一片畏缩似的寂静。
我和她走在路上,不时哈一口气,就为了看看那片新奇的,或是许久未见的白雾。
今天可真倒霉,我本想用这句话打破沉默,却想到与她偶遇也是今天刚发生的事。
“你觉得昨天的那部电影怎么样?”
她伶俐地颠了个步,像个活蹦乱跳的小学生。
“挺好的。”她说,“不过不知道为啥他们把飓风编成好人了。”
飓风,我一懵,是啊,他不是好人。
“电影里飓风不是和暴雨侠共同作战来着?”我说,刻意用只言片语道出自己的全部所知,从而表现出一副“我懂,就是那个”的样子,其实看电影的时候我根本就是睡着了。
“是啊,可事实上,飓风是恶徒吧。”
“毕竟是电影啊。”我故作姿态,“虽然角色的名字和大致设定上与原型一致,但现实是现实,电影却是编造的,暴雨侠明明是西井人,还活生生给编出来个中海市。”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挺容易搞混的。”她说。
“电影里的暴雨侠是马克·赞德文演的,单这一点就足够让我出戏了。”
她笑了笑:“是。”
“前几部,具体是哪部我忘了,就是舞女那一部。”看到自己的话逗乐了她,我不自觉地有了信心,话也因此变得多了许多,“你记得吗?电影里的舞女给暴雨侠带来了那么多麻烦,最后还奇迹般地逃之夭夭,要知道,现实中,舞女早就被捕了,她不过是个稍有些姿色的红头发女人而已。”
“我知道,我昨天才刚看完那部,三刷。”她在起劲儿的间隙陷入沉思,“剧里说‘舞女是某种能量’,那个伏笔到现在都还没解开。”
“说不定是编剧忘了。”我扬起头,看到那片丧失了奇迹的灰蒙蒙的天,他的电影也许还会继续拍,但……
“下一部飓风肯定会黑化。”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他可是害死暴雨侠的凶手,再怎么说……没有观众会情愿花钱坐在电影院看一个以大恶徒为原型的角色满脸正义凛然的。”
是啊,没错,她说的完全正确,单是这部电影,就已经因飓风一角的蛮横洗白招来了无数骂声了,但那又如何呢?《暴雨侠》永远会是人们最喜欢的IP,不仅因为它世界观庞大,更因为它真实存在,他真实存在……存在过。不论怎么编,都会有人买账。
“那是什么?”女孩儿的声音变得尖细。
我连忙正过视线,看到稀散的人群从视线正中的某一点向外退开。
一辆汽车被翻了过来,它四脚朝天地仰着,一缕灰烟袅袅从车屁股升起。
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站在汽车跟前。
我连忙停下脚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是恶徒吗?”女孩儿没有向后退,比起眼前的那些学生,我们距离事发处很远。
因此我们应该是安全的。
男人的脑袋只从他高耸宽厚的后背顶部露出了一点,因此他要么是极度驼背,要么便是正狠狠地低着头。我仔仔细细地盯着他,以及他面前的那辆被整个翻倒的汽车。
人应该是翻不倒汽车的,是出车祸了吗?
“感觉好不对劲。”她说,我顿时间也有了如此的感觉。
“我们赶紧绕过那儿去上课吧。”我说,那种不对劲渐渐变成恐惧。
我和她穿过在一定的距离外围住男人和汽车拍照、观望、议论的学生们,绕过体育场,走上了另一条通往教学楼的长街,这儿,一切都一如既往。
嘈杂被甩在身后,疑惑还留在心里。
“还有五分钟了。”我看看手表,“我们跑吧。”
黄老师会在上课铃打响的第一瞬间点名,迟到的学生会惨遭“总成绩扣0.5分”的酷罚,班上可没人受得了这个。
视线相对的瞬间,我们便达成共识。
我们飞奔起来。
***
不和她说话的时候,所有的那些不适感和负面情绪:饥饿、困倦、疲劳、烦躁、愤怒、受挫感、迷茫、恨都一涌而出,这些黑色、苦涩的东西形成一阵不可抗拒的强浪,一把掀翻我的理智和内心掌握情感平衡的那条小船,我被这股复杂的恶意操纵,变得焦躁易怒,变得敏感脆弱。
可黄老师还非得落井下石。
“禾尽。”教室里坐着30余人,他却偏偏点出了我的名字,“你来说说。”
说什么?说说我有多饿,还是今天是几号?
我可完全没听课。
“我觉得……”我眯起眼睛去读大屏幕上的那页PPT,试图寻找问题的关键。
“你觉得怎样才能区分雨和雪?”他说,一语道破我所面临的主要问题:他问的问题是什么。
好吧,与那些故意刁难学生的老师不同,黄老师还算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用传感器?”不过,即便知道了问题,思维一直处于云游状态的我也很难完美地对此进行作答,“或者用肉眼观察?”
“好,你请坐。”他摆手示意我坐下,“他说的不错,啊,我们用肉眼就能观察出雨和雪的区别,雨是云层……”
又是一番长篇大论,方才的提问成了广袤湖面上的一处蜻蜓点水,我的意识随着这种熟悉的催眠似的环境归来而又一次被封印:倦意扑灭了精神的星火,烦躁遮掩了思考的光辉,我昏昏欲睡起来。
雨、雪有什么区别?
老师的声音像炊烟那样飘进耳朵里,这还用说吗?为什么科学非得用一大堆废话来解释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有谁不知道雨和雪的区别?
雨,我不禁往窗外看去:灰蒙蒙的干冷的天,今天不会下雨,我想。
蓝色的披风和厚重的铠甲,我回忆到,暴雨侠曾从我眼前经过,那是他最后一次出现,不仅对于我,而是对于这世界上的所有人来说,那都是他的最后一次出现。飓风招来的风暴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毁灭了价值无法估量的建筑、道路、植物、车……而这些都不是他所完成的最大、最骇人听闻的罪行,他真正的“成就”,是杀死了暴雨侠,即便在另一种意义上来说,暴雨侠也杀死了他。
我趴在课桌上,下意识地按亮了手机。
“‘虎拳计划’负责人高黎工正式发表声明:‘我们否认一切外界质疑,虎拳计划的一切内容均在合法条件下进行。’”
“《暴雨侠6:大漠孤烟》口碑扑街,著名影视评论家针对剧中‘飓风’一角发出质疑:美化罪人意欲何在?”
“男子持枪抢劫快餐店:恶徒的水准全面下降,是和平的延续,还是罪恶的崛起?”
“女孩儿起床照镜子大吃一惊,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点里,不是些故弄玄虚的琐事,就是些人尽皆知的旧闻。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涕,无奈之下准备打几把卡牌游戏,可就在我刚要关闭看点的时候,一条新刷出的消息吸引了我的注意:
“大学惊现恶徒:‘碎灭者’徒手掀翻汽车,数名学生被袭。”
脑子清醒了些,黄老师的声音却几乎完全消失在了耳畔。
我点开那条新闻,一张模糊的图片让我惊得愣了三愣:
高大壮厚的男人佝身驼背,一辆汽车四脚朝天,一缕灰烟袅袅升起,背后,科技大学体育馆的大门前,几个学生仰躺在地。我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那些学生?
我抬头,她正认真地做着笔记。
“据传,今日下午4时30分前后,西井某高校校园内,一名高男子在与数名学生发生口角后,用极其粗暴的方式对后者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殴打,并一把掀翻了其中一生所有的汽车。”
文字下面,是一张同样模糊,却能让人一眼看出内容的配图:几名警察将肇事男子抓捕,没有遭遇一点抵抗。
徒手掀翻起车?我想起前几日在看点看到的国外的街头魔术表演:一名魔术师空手抬起了汽车的后保险杠,使得车后双轮悬空,视频里,他赢得了周围观众们的疯狂喝彩。既然像那样抬起半辆汽车就已是足以被称之为奇迹的精彩表演,一个驼背的人又怎能轻易将汽车掀得四脚朝天?
我开始回忆那名背对着我的男人:他低着头,一动不动,那辆汽车冒着烟,周围尽是看热闹的学生……我赶紧关闭看点界面,转而在浏览器里搜索,几条类似的新闻推搡着挤进我的视线:
“恶徒殴打大学生:暴力是否能解决一切争执?”
“暴雨时代的正式结束:恶徒走进校园,危险无处不在。”
“掀翻汽车、暴打学生:男子被捕,静候其音。”
“大力神恶徒现身:西井是否会沦为下一个恶徒的天堂?”
“‘碎灭者’:前所未有的强力恶徒现身大学校园!”
手指在屏幕上划过,视线在闪亮的文字和图片上扫过。
这是真的,我感到心跳加速,危险竟又一次靠得如此之近!
暴风撕扯着我的身子,手心里是撕挠般的疼痛,汽车在空中飞舞……
“禾尽。”
我猛然抬头。
“你们班首海哲怎么还没来?”
“啊,他……”他还没来?海哲下高数课的时候还在打游戏,之后应该去吃饭了吧,“我不知道,他可能……”
我想起离开402时室友间的那段对话:
“你待会儿上哪,我一会儿坐楼下来哥的车去吃饭,不跟你吃了。”
“我一会回宿舍。”
“哎,等会儿再说,先,哎,左边!”
来哥的车是黑色的……我看屏幕:黑色的汽车四脚朝天。
那是来哥的车。
我看,然后回忆,接着再看。
那真是来哥的车。
“完了。”
全班同学都回过头来看我。
“老师,他可能出事了。”说完,我连忙看向她的位置,却不想我们四目相对。
暴雨侠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