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暂且忘记了自己在学校里犯下的那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恶行,确切地说,是碎灭者犯下的,那个胡子拉碴、满身肌肉的巨人,那个残暴无情的恶徒。对,当然,这还用说?我怎么会是碎灭者?
我还是不相信自己是碎灭者。
古城墙——高耸宽厚、雄伟壮观的暗色围墙把鹅县从头到脚,从左到右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就像这座县城身上的一件密不透风的厚重铠甲,城楼是它肩膀上隆起的浮雕装饰,城门是它边角连接处的挂环纽扣,我们从这纽扣的缝隙里钻进来,每个人只交了30块钱的门票钱。
“记得啊,你欠我30。”坷垃蕾说着,装模作样地伸出一根手指,“下次出门一定要带学生证啊,不然还得像这次一样买全价票。”
“哦。”我说,心里想的却是:谁会在变身成肌肉巨人的时候还记得揣上学生证?
“为什么还要买门票啊?”我问,却思考着另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来旅游区啊?
“这儿是旅游区,当然得买票了。”泥拳(我总感觉这是个很差劲的名字,不管是对英雄还是恶徒来说)说着,不自觉地避开了我的目光,就像个被家长注视的做错了事儿的小孩子。
“好吧。”她的回答完全没能解开我心中真实的疑惑。
我们走进行人稀疏的鹅县古城,穿过那条空旷崭新(是的,崭新,新得闪闪发亮),被两侧密集的商铺:饭店、小卖部和纪念品店夹在中间的主街,在一个名为“鹅县府”的景点前拐进一条小街,沿途遇到了几名蹲在街边刺绣的老大妈和推车买油煎香肠的年轻人,坷垃蕾像友好的邻家女孩儿那样对他们一一问好,换来了老大妈褶皱的微笑和年轻人爽朗的回应。
一直跟随着我们的那团淤泥被她留在了距离高速路不远处的一栋茅屋里,与它相伴的,还有我那身破烂的衣裤和被踩穿了底儿的,乍一看好像个脚环似的塑料拖鞋。
接着,我们来到了另一条主街。
“咱先吃饭吧。”说完,坷垃蕾便径直走向一家招牌破落、装修简陋的饭馆,比起同街的其他饭馆,这一家的样子最寒酸、店面也最小。我眯起眼才读出了木招牌版上那行褪漆的文字:“鹅县小馆”。
我很想发起抱怨,或是提出反对意见,只不过……
“来吧,我必须向每一个新生的恶徒推荐这家店。”穿着警装的女恶徒兴奋地说。
“小妮。”光头的肥壮大汉身穿一件占满了棕黄色油渍的白围裙,他的头上绑着绷带,裸露的肩膀上满是纹身和疤痕,“这个年轻人是谁?快告诉我,不,先别说,我猜猜……他是中井的毒蛇!不,应该是会市的神偷!”
“哈,你绝对猜不到。”坷垃蕾撩起通往饭店后厨的帘子,“我们坐院儿里吧。”
“当然可以了。”大汉转身从柜台上拾起一本菜单和一支笔,“淡季的工作日基本没有游客,你想坐哪儿都行。”
我快步跟上坷垃蕾,惊讶地发现用餐区的后面并非后厨,而是一个古朴宽敞、摆满了盆栽的庭院:头顶,金属丝拉成的晾衣绳上挂着几只鸟笼,院脚,一只巨大的棕色猎狗正迎着午后的阳光熟睡。我闻到一阵混杂了油烟味和泥土芬芳的潮湿而刺鼻的古怪气息。
“嘿,小子。”肩膀上传来一阵沉重而猛烈的压力,我向后一撅,浑身随之一颤。
“您好。”我连忙说。
“你小心点。”坷垃蕾选中了一张铺满报纸的玻璃圆桌,她一把呼开它们,“别被碎灭者一拳打上房顶。”
“哈?”男人瞪大了眼睛,夸张地向后退了一步,“碎灭者?”
我紧张地望向坷垃蕾:这种事能随便说出去吗?
可她却只顾着在草编的座椅上交互翘起二郎腿。
“你说他是今早把警察和夜蜥蜴一个接一个揍飞,从层层包围中直冲而出的那个……西井第一恶徒:碎灭者?”
西井第一恶徒不管怎么想都是飓风……喷涌者,要不就是黑龙会。反正不是我,肯定不是我。
“对,就是他。”坷垃蕾终于抬起头来与我四目相对,她的脸上紧巴巴地绷着即将绽裂的笑容,“拳手让我去找他,现在他已经加入我们了。”
我挑起眉毛,又一次盯紧坷垃蕾:我什么时候说要加入你们了?而且拳手是……你们是谁们啊?
“啊!”光头大汉刚出场时的那股威严劲儿现在已经变得一丝不剩,他像个好不容易来到偶像演唱会现场的狂热粉丝一样露出满脸按捺不住的兴奋与惊讶。
“太棒了!”他说,两眼放光地盯着我,甚至不加怀疑自己眼前的这个普通的年轻人是否真的就是那高如楼、壮如牛、硬如铁的狂暴的碎灭者,“他们还真是雷厉风行,这么快就把你找来了。”
“啊。”我意识到他这是在和我说话,“是啊,他们真厉害。”
他们是谁们啊!
“要两份辣仙儿面,加辣。”坷垃蕾说,接着转看向院脚的那条狗,“话说,大黑的病好了吗?”
大黑?是那条狗的名字吗?琢磨着,我也看向它,似乎是为了确认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可它不是棕色的吗?它生病了吗?
“唉。”肥壮的光头男人脸上的兴奋劲儿像被风吹走的沙尘那样瞬间不见了踪影,他的目光变得暗淡,挺拔的脊梁仿佛也弯曲了几度,“够呛了,运气好的话它还能过个冬吧。”
坷垃蕾轻轻撅起了嘴巴,然后把菜单放在桌上。
院子里的空气变冷了些。
“碎灭者能吃辣吗?”男人突兀地问道,似乎是在急于改善这因大黑的身体状况而生的压抑氛围。
“还可以,微辣就好。”我说,和坷垃蕾对了个眼神才坐下。冰冷的座椅激得我浑身一颤。
“他们家就辣仙儿面好吃。”待男人撩起帘儿走出院子,冒牌的“女警”对我说,“下次来你再点别的,这次我就做主了。”
“啊,好。”我怎么会有意见呢?
秋日的冷风不仅席卷了西井,还有整个北半球。我缩起身子,肌肉的酸痛和窜进衣服里的寒气让我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喷嚏。
“阿嚏!阿……嚏!”
“哎哟。”坷垃蕾说着,递给我一张面巾纸,“早知道咱坐里屋了,我还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呢。”
“没事,院子里挺好。”是的,这种行为就叫做“懒惰的逞强”。
大黑在院脚打起呼噜,我和坷垃蕾则静静地看着它,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寒冷、干燥和“吸呼、吸呼”的声音经久未变,我却忽然间感到平静,这是一种让人不由得心生欣喜的美妙平静。
我把目光从猎狗转到坷垃蕾身上,她正安稳地翘着二郎腿,双手在胸前交叉,帽檐的阴影遮盖了她漆黑的眉宇,却挡不住其双眼里泛出的微光。看着她,我联想不到任何与“泥”有关的称号,却不由得想起金属,她就像个金属制的女人:冰冷、坚硬,却又无比光滑、无比闪耀。
“你们是什么人?”我不忍心打破这番平静,却架不住它带给我的这份前所未见而又会转瞬即逝的用来让我开口的勇气,“你们是怎么,又是为什么会找到我啊?”
“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坷垃蕾依依不舍地从大黑身上挪开视线,收起了像个注视自己孩子的慈祥母亲那般的微笑,“我们是恶徒啊,和你一样的凶恶、危险的恶徒。”
“我不想冒犯你,不过说实话,你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凶恶。”你们,是啊,她和那个肥壮的饭馆老板。
“瞎说。”她的话温热有力,让我联想到被扔到茫茫雪地里的一颗闷燃的炭块,“暴雨侠可不这么想。”
她提到了我的憧憬之人,却似乎把他摆到了一个听起来不太伟大,也不大光彩的位置上。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碎灭者?”
“看看你的衣服,再看看电视上那个猛男的衣服。”坷垃蕾撅起嘴,这似乎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哪个傻瓜会不知道呢?”
“啊?”忽然间,惊恐与慌张不期而至,我倒吸一口凉气。
“没事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们不会抓到你的。”
“可是,如果他们知道……”
“不会的。”女人说得斩钉截铁,似乎都要就此举手起誓了,“我们把能寻到你的所有线索都剥除了:监控录像、目击者……只要你不再行动那么鲁莽,警察一百年也不会知道大学生禾尽就是碎灭者。”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们是谁?”她挑起眉毛,宛若一名在我身边潜伏多年的卧底那般直视穿我的心灵,让我无话可说、动弹不得,“恶徒协会可不是徒有虚名,我们的规模大过西井的黑龙会,像你这样爱出风头的家伙……”
“辣仙儿面来了!”劲头十足的辣味冲进鼻腔,激起了我的一阵迅猛而持久的连环咳嗽。肥壮的大手依次将两碗点缀着青绿色小葱的赤红汤面放在我和坷垃蕾面前。我们的注意力都完全被那火焰般通红的冒着乳白色热气的面条吸走了。
“反正,”坷垃蕾已然拿起了筷子,“在我们这儿,你算不上危险,也算不上特别。”
她没看我,所以我也从桌边的竹筒里抽出两根筷子。
“吸喽。”她吸进几根面,活像个饿急了的乞丐膝下的小孩,“你放心。”
“吸喽。”她半张着嘴,大喘着气,“在这儿,你安全极了,不仅安全……”
“吸喽。”她满脸通红,“还会很快乐。”
我夹起几根面,让它们在干冷的空气里尽情散起白雾。
“吸喽、吸喽。”由于桌子很矮,面碗又很烫,坷垃蕾不得不深深地俯下身子,她匆忙吃着,不一会儿才发现到底是哪里别扭:她把帽子摘下来,一束棕黑色的长发像洗发水广告里那般夸张地随风飘扬起来,她把头发缕在身后,用手腕上的那根发绳将它们系成一束。
我呆呆地看着,被抻出来的可怜的几根面上已然没有了白气。
“恶徒不应该是坏人吗?”我说。
“不是。”她说,“以前是。”
“现在呢?”
“吸喽。”
“碎灭者……我差点杀人,只不过因为他阳光帅气,只不过因为他和我喜……他做了些惹我不高兴的事。我还打了警察,打了夜蜥蜴,我把救护车都打翻了,一路踩坏了无数的街道,还造成了车祸。”
坷垃蕾抬起头,她的嘴角沾着油和辣椒皮。
“真可怕。”她说,“你还真是做了些罪无可恕的事儿。”
我无力地垂下头。
“我打爆了我老板的脑袋。”
“啊?”我抬起头,发现她的鼻头上也沾了油。
“因为他态度不好,老是骂人,还喜欢刁难人。”她说,“对,就是这么点原因,他没干什么坏事,没有对我图谋不轨,没有坑害下属,也没有欺负野猫野狗,怎么说呢?他就是态度不好。”
“所以有一天,在他又因为心情不好破口大骂的时候,我冲上去,用他桌上的台灯狠狠敲了他的脑袋。‘去你妈的!’我说,那时候我看起来一定就像个恶鬼般狰狞。”
坷垃蕾摆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不过由于她的脸上沾着辣油,我感受不到任何压迫感,反而觉得有些滑稽。
“那老家伙于是就脑震荡了,轻微脑震荡,不失忆也没成植物人。”她抬起碗,喝了口汤。那得有多辣啊,我心想。
“你猜怎么着,接下来?”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然后警察就来抓我了,把我抓起来了,罚了钱,问了话,还被公司开除了。”
“噢。”
“可是这事儿还没完。”
我有点想吃口面条了,可似乎找不到恰当的时机。
“从那以后,每当下雨的时候,水坑里都会有一双眼睛。”她说着,没了帽檐遮挡的美丽脸庞上出现了扭曲的表情,我看到恐惧、厌恶和某种深厚怨恨的情感结合在一起,它们共同丑化了她美丽的眸子和性感的嘴唇。
“我没看到,但我能感觉到,在水里,有一双眼睛正死盯着我,不论我走到哪里,我都能感觉到他:充满警惕的那双深邃的,被蓝色布条裹住的眼睛,他一直看着我,从过街天桥上的小水坑到马路边的下水道,从我家厕所窗户外的雨滴到小卖部门口敞着盖儿的垃圾桶。”
天。想象着,我也慢慢感到恐惧。
“他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他盯着我,以及所有有过‘前科’的人,像那座城市里潜藏的一个阴影,他出现在每一个角落,比幽灵更可怕,比恶鬼更骇人。”
“你也是西井人?”耐不住这番叙述里饱含的沉闷,我开口说道,还趁机吃了一口面条:它已然变得干涩而冰冷。
“嗯,以前是。”
可味道还是好辣。
“那你似乎算不上恶徒,至少……不是那种极端凶恶、危险的恶徒。”
“算得上。”说着,坷垃蕾又喝了一口汤,“他要把我逼疯了。”
“你犯了个错误,打了人。”
“嗯,我没法否认,你也一样。”
“是。”
“我想跟你说完。”她的语气里含着些许恳求,因此我没法拒绝。
“嗯。”
“暴雨侠真的要把我逼疯了。”
我试着喝了口汤,火热的猛辣仿佛要烧化我的舌头。
“后来,我就很少出门了,因此身边的朋友——以前的那些熟人都觉得我得了某些心理疾病,事实上也确实差不多。每当下雨的时候,我都把门窗关紧,工作也暂且抛开不顾,当然,是新找的工作,这让我丢掉了一次又一次的晋升机会,还损失了一个又一个可能的姻缘。”
姻缘啊,我想到某个女孩儿,不禁心里一紧。
“我的生活被他给毁了,可这还不够。”
“因为我做了那些,对,就是躲避雨天,躲避他,所以他怀疑我做了某些见不得人的坏事。有一天,暴雨侠,甭管你们怎么称呼他,那个混蛋现身了,他透过窗户缝流进我家里,一个健壮透明的、穿着披风和紧身衣的男人在我背后站了起来。‘你做了什么?’他说,似乎已经证据确凿,他已经认定了我是个恶徒。”
这听起来真的很吓人:一个透明的男人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站到了身后,还是在自己家。我感到脊背发凉。
“我什么也没干,我说,可他根本不信。‘你为什么要躲避雨天?’‘因为我恶心你。’‘恶心我?’‘对,某个躲在暗处偷窥别人的跟踪狂。’‘我是为了社会的治安。’‘狗屁!’我回身,狠狠地打了他,可只是打穿了一团水。”
“你打了暴雨侠?”
“嗯,我真的忍无可忍了。”
坷垃蕾是个性子冲的女人,这我可记住了。
“那你为什么叫‘泥拳’?”
“哈!”她大笑一声,高举起手招来了饭馆老板,“加一瓶橘子汽水!”
“你喝吗?”她转问我。
“来一瓶吧。”
“两瓶!”
“好嘞!”
“记在你账上,32.5了。”
你可真抠门,我想。
“哎,不对。”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干嘛要提醒她呢?
“你没算面钱。”
“哟,请你了还不愿意啊。”
“啊?”
“别啊了,傻透了。”
“噢。”
“噢更傻。”
我只好闭嘴。
“因为我当时正在栽花,所以满手都是土。”
这是在说啥?噢,我想起来了,她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所以打穿暴雨侠的脑袋以后,就变成泥拳了。”
这也太low了吧。
“那你是怎么成了恶徒的呢?”
“就是在那时候呗,出手打了暴雨侠,不是恶徒还能是什么?”
“就这样?可那不是他的错吗?为什么你会变成恶徒呢?”
“他的错?”她笑了,不同于以往,这次是充满讽刺的笑,“西井的守护神从不会有错。”
“那后来呢?你又被抓起来了?”
“没有,后来我就被拳手他们找到,加入恶徒协会了,起初我很抗拒自己被称作恶徒,但是他们和我过于相似的经历打动了我,何况这个协会……怎么说呢?那么温馨。”
温馨,我从没想过还能用这个词来形容恶徒的组织。
“这些所谓的恶徒都是痛恨暴雨侠的人,在他和飓风双双消失之后,这种敌意就转而落在其他超级英雄身上了。”
“比如夜蜥蜴。”
“差不多吧。”
“你说你们的规模很大?”
“是啊,”她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确认我是否可靠,“我们成员很多,但大多都来自西井,我们有不输给警方的能力和资源,并且还在四处招揽像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同胞。”
“你们之中就没有真的恶徒?我是指,就那种作恶多端,心术不正,或者残忍无道的?”
“这样的人,大多都在黑蝎监狱。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还真得亏了暴雨侠,嗨,不过我才不会承认呢。”
她已经承认了。
“所以说……”
“是啊,我们这些恶徒,都是些无辜的,单方面被人敌视的可怜人。”
“你们都是普通人?”
“啊。”她用瓶起子掰开汽水盖,牛饮一口,“不是,像你这样的,我们这里还有很多,不过也许他们没你那么强。”
“那听起来似乎还不算可怜。”
“大概吧。”说着,坷垃蕾会心地笑了。
令人惊讶的是,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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