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恶徒在西井的各个分部的地址。
雨变小了,眼前最大的水滴不再来自头顶的乌云,而是从房檐和路灯的边缘落下。淅沥沥的小雨在地上的积水里打出一环套一环的波纹,冷气四处乱窜,像躲避着雨水的丝线样的精灵。
寒冷、恐惧或者是不知所措让我的浑身止不住打颤,牙齿和牙齿撞击在一起,震得口腔发麻,冰冷的手臂和脚趾丧失了知觉,我只得摸着墙壁行走。碎灭者的最后一串脚印留在了几条街区之外的殷式广场,在飞快地突破了军队和警方的封锁线后,我已经跑了很远。
猛然袭来的记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痛击夜蜥蜴,毁坏商店,砸烂汽车……拳头上留存的血迹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但我还是能回想起它狠狠砸在人皮肉上的感觉:在薄而柔软的一层肌肤之下,夜蜥蜴的骨头铬痛了我。砖头、玻璃、水泥的触感也渐渐重生,我感觉到自己的拳头曾狠狠地打在它们身上,感觉到它们在我的猛击下变得支离破碎。与此同时,我还感到疲惫。
街上的行人变得极少,我必须为此感到庆幸。路灯照亮黑漆漆的窄巷,雨水把愈变愈暗的天色遮掩得更加模糊不清,我趁着初来乍到的夜色继续前行,一心期待着有人正在那里等我。
“嗡、嗡。”破烂不堪的,只剩下腰部和短短一截裤腿的牛仔裤兜里传来熟悉的震动。欢喜之余,我不禁感到诧异:在经历了如此这般的混乱之后,我的手机竟然还安稳地躺在裤兜里。
闪亮的屏幕上挂着水滴,我把它们抹了下去。
“你还来上课吗?老师点名了。”看到她的这条消息,一股暖流灌满胸腔。
“你还来吗?我说你身体不舒服了啊。”吉舒也在二十分钟以前发来了类似的消息。
可我只回给了女孩儿:“我不去了,有点急事。”
没想到她很快便发来了回复:“那明天还能见面吗?”
“能。”怀着沉重而复杂的心情,我断言道。
在把手机重新收回裤兜后的那一瞬间,泪水像决堤的洪水那般从我的眼眶里奔涌而出,悲痛和绝望把我的意识踹翻到脑后,温暖和希望居然还推波助澜。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眼泪流的比落下的雨水更多,断续急促的呜咽让我倒腾不过气来。
我两腿一软,跪倒在地,然后又挣扎着,扶着一旁的墙壁站起身。
我步履蹒跚、边走边哭。女孩儿的脸、枪手的脸、坷垃蕾和夜蜥蜴的脸接连出现在脑海里,他们每一个人的出现都唤起我新一轮的痛哭流涕,悲伤、悔恨、欣慰……所有的一切都化作眼泪从我的心脏里流出来,泪水混着血水,血水混着雨水,我越走越艰难,耳边反复出现虚幻的警笛声和装甲车轴承碾地的声音。
很快,我看到那片社区。
***
他推门而进,没有一点先兆。
我本可以报警让他面对他本就该面对的结局,可以举起手枪轰爆他毫无防备的脑袋,甚至可以冷漠地对他大吼一声“滚出去”然后把门锁上,可我都没有。我对眼前的这个男人生不出一点恶意。
他光着膀子,腿上挂着破布,雨水把他的头发打趴,把他裸露的、瘦弱的身子浇得苍白而紧缩。他浑身颤抖,两眼红肿,一双看起来就难以承受他身体重量的湿乎乎的腿歪扭无力,似乎会轻易地被一阵微风吹垮。
他摔进屋子,直勾勾地跪倒在门前的地板上,两只胳膊被一旁的衣架和墙壁上的挂钩刮破。雨水沾满了地板。
我连忙上前将他搀起,男人冰冷的身体激得我浑身一颤,他摇摇欲坠的脑袋似乎马上就要从脖子上掉下来。我把他扶到主卧的沙发上坐下,接着狠狠地摔上了门。
在这间狭小的两居室里,我没有太多活动的余地。我打开所有屋子里的灯,似乎光明能让他感觉暖和一些,然后关上电视,试图用安静让他恢复神智。男人极轻地喘息起来,他气若游丝,我意识到,碎灭者很可能就这么死在我最后的庇护所里。
也许我可以不管坷垃蕾的指示,我想,虽然她是我的前辈,也是我的恩人,但就现在的情况看来,我没有必要用自己,甚至是包括她在内的整个协会的安全作为赌注,而只是为了救这么一个罪恶……看着他,我没法说出接下来的话。
男人——碎灭者的模样简直就是个孤独无助又可怜至极的年轻人。他奄奄一息,满脸悲哀,弱小的身子里透着无能为力。我该怎样把这样的一个人视作那样——我瞟了眼已经关掉的电视,那样一个凶暴无情的残忍恶徒呢?
窗外,雨依旧下着,但乌云遮盖的已经不是太阳,而是月亮和群星。
我开始着手做起饭来,他一定很饿了,莫名其妙地,我如此想到。
***
在茫茫无际的黑暗之中,我窥见一丝光亮,它呼唤着我醒来,像神圣的天使在拯救一条脆弱的灵魂。
我顺着裹住全身的这阵令人心醉神迷的温暖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幅酷似学校不远处那老旧社区里的一居室那样狭窄破旧、堆满廉价家具和折叠桌椅的景象:盒装电视、乱糟糟的电线、单人冰箱、发黄的空调机、书本大的小桌板、花盆、乱堆成一团的洗漱用品、几本漫画、吃过的泡面桶……
“嘿。”女孩儿的声音催促我转过头去,看到她的时候,我还没有理解眼前的状况。
短头发的女孩儿长着一张精致的脸,但苍白的嘴唇却像美丽风景画里的一颗残缺的月亮那样让人感到遗憾:“坷垃蕾让你来这儿的?”
她提到了坷垃蕾,也就是说……
“不是,她给了我很多个地址,这里是其中之一。”我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安心是种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
“你简直像是跟踪过来的。”女孩儿把一个……嘿,那是我的箱子!
“你是……”答案近在眼前,我等不及要凭自己把它想出来了。
“挟持那个收银员的人,就在你变成碎灭者之前。”
“啊!”我茅塞顿开,她的脸顿时间与那个头戴兜帽、手持匕首的口罩女叠在了一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女孩儿消失在门的那边,我听到瓷碗碰撞的“乒乓”声,然后闻到一股油的香气。
她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盘炒饭。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炒饭?”寒冷的舒缓似乎使我过分放纵起来,我露出笑脸,接过女孩儿递来的铁勺。
铁勺仿佛也在欢呼。
“你知道古代官府在执行死刑前会给犯人吃一顿丰盛的送行饭吗?”她面不改色地说着可怕的事,“我尽力了。”
我听不出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说正经的。
“你惹得军队出动了。”女孩儿递来一瓶喝了一半的运动饮料,“我们应对不了这样的事……协会保不了你了。”
炒饭热乎乎的,味道又咸又辣,饮料冰凉清爽,是下饭的极品。
可我却再心不起来了。
“我和坷垃蕾说了,她说给你订了出国的机票,问你护照号码是多少?”
“抱歉,我……”我害怕得不行,你快别再说了。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她抬高语调,加大音量,然后又突然减弱回去,“你完了,明白吗?”
我完了?
怎么完了?
是啊,是完了。
女孩儿还不依不饶:“我们在国外也有人,不过势力很弱,而且他们不愿接受像你这样犯过大事的人,所以你只能自己去想办法了,毕竟你那么厉害。”
“我确实……”说话怎么会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我打碎了商店,破坏了街道。可也不算什么大错吧?和上次差不多,应该说不如上一次,上次我还打了警察,还……”
她低下头,摆弄起手机。
然后……
“那这个呢?”她把它拿给我看。
屏幕中央是一行大字:
“伟大的英雄‘夜蜥蜴’在今日与恶徒碎灭者的战斗中英勇牺牲。”
我瞪大眼睛,头脑一时间麻木了。
我看看她,女孩儿的眼里含着坚定。
我再看看手机屏幕,那行字没有变化。
“这是‘西井社’的新闻,是官方消息。”她又一次落井下石。
我无法思考,无法反驳,无法做出回应。
女孩儿看看我,接着起身,打开了空调的制暖功能。
“吃完把盘子和勺自己洗了。”说着,她走出房间,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寂寥黑暗的绝境之中。
朦胧的意识里,我看到枪手、夜蜥蜴和碎灭者。
你完了。他们三个同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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