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城外,玉笥山。白玉楼双手袖后,沿着狭长盘桓的山间石板路,一步一步,向着山中行去。温风徐来,带起满山枫叶瑟瑟石板上还盖着薄薄的青苔,一脚踩上去还会渗出淡淡的水渍。此时已是六月中(农历),已是深夏时节,山中早已没了入暑之时的蒸气,反而带着浅浅的凉意,白玉楼缓步慢行,袍带轻荡。
“百丈牵江色,孤舟泛日斜。兴来犹杖履,月断更云沙。
“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
玉笥山位于汨罗江边,山上修有屈子祠,只不过相比于岳州的洞庭名胜,甚少有人愿意登这座没什么别致景致的小山,山上的祠堂自然也就渐渐破败了下来,这一代岳州知府虽然也进行了翻修,但也只是维持不令倒塌罢了,否则山路也不会是这般断断续续的模样。
不过这倒也正遂了白玉楼的愿,昨天刚到岳州城住进了凤梧佳舍,和已经住进来的几宗打了招呼,刚过了一个晚上何雨怡就吵着说要他放她出去逛逛,甚至连一向不表态只听命令的路行夜都赞成,二比一,白玉楼也只能屈服,偏偏两个姑娘还不许他跟着,他又不是很想今天就去洞庭湖边,玉笥山这样清静无人的地方倒是合适得紧。
“这山看着不高,这路倒还真是挺难走嘛。”白玉楼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从腰间解下了酒葫芦,他一路行来未用内力,结果走了许久也不过才一半,但他一贯体质略弱又有旧伤,这一点他倒也是心知肚明,原本就是闲庭信步,速度他还真不是很在意。
“咦,下雨了么?”白玉楼抬起头,日光仍在,却有无数雨水飞落,不过片刻,耳畔尽是哗哗的雨声,白玉楼扬起大袖遮住头顶,同时四处寻觅着能够躲雨的所在,虽然只要动一动浩然气就能荡开雨水,但他今天却不是很想提气,只想安心走走,就连一直用来护身的三丈气围也被他缩成了两尺。儒门除了孔孟儒圣一脉之外尚有旁脉,其中书圣澹斋先生所创的书圣一脉便和孔孟不同,不求为国为民,但修心意平顺,随性而为,白玉楼兼修儒门诸脉,自然也会涉及些许书圣法门,更何况八分书也原本脱胎于书圣一脉,自然也是要顺心养心。
啪嗒,啪嗒,脚步落在沾水的石板,带着轻轻的回音,头上的雨忽然一停,取而代之的是雨滴落击伞纸的声音。白玉楼此时卸了一身劲气,自然也就卸了捕风捉影,身后来人距他不到一尺他才听见,转过了身。
身后是个面容姣好的少女,一身青色衣衫,梳着马尾高髻,插着玉钗,手上撑持着一柄油纸伞,眉眼轻笑。
“同撑一伞,公子介意否?”
“感激不尽,多谢姑娘了。”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山路原本就曲折狭窄,两人并行倒也很有些辛苦,白玉楼不时侧过身来,极力避免不小心触碰到少女。儒门虽然摒弃了朱子那一套存天理灭人欲的腐陋俗礼,但终究还有一套周礼要守,所谓非礼无勿触。
一路上,两人皆是默默无言,只有微风轻语,细雨叩击伞纸,一声两声,满山枫叶飒飒。
屈子祠,建在玉笥山山顶,山顶被铲了一小片空地,祠堂并不大,也就三两间房的样子,四周种着一圈枫树,浅浅的日光透过树叶,在细雨迷蒙中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唉。”白玉楼注视着有些破败倾颓的屈子祠,轻轻叹了口气,“灵均一生忠直,却为奸邪谗佞所害,只能独投汨罗江,当真令人扼腕。”
“妾倒是以为,楚国彼时早已回天乏术,灵均便在朝中也不过与国同葬,外逐流放,反倒成就了屈子一番美名,君以为如何?”少女也注视着眼前的祠堂,眼神无喜无悲。
白玉楼没有答话,缓步离开伞下,登上三级石阶,抬起头,匾额上“灵均祠”三个鎏金字也已剥落了大半,只能从白印上看出原本的模样,两侧的门联同样也是两行鎏金字,相比于匾额倒是玩好了许多。上联“何处招魂,香草还当三户地”,下联“当年呵壁,湘流应识九歌心”。跨过门槛,内里是一出三进的小厅,正对堂门,立着一尊泥塑人像,高冠博带,腰悬长剑,手上持着一卷书篇,泥像下立着神位牌,“故楚三闾大夫神主”,一尊三耳兽香炉,立着三支残香。
“姑娘以为,屈子一生孤愤,值得么?”
“屈子一生都在等待一个能够施展抱负的机会,为此九死不悔,为了他梦中的楚国,哈,公子以为,穷尽一生等一个能够遂愿的机会,值得么?”
白玉楼一愣。
“姑娘此话……是愿意原谅我们了?”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不过是当年还小,不明白父亲究竟为何而死,如今想来,当时的些许怨怼,真真有些可笑。”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同样走进了祠堂,“现在我也走到了当年父亲的那一步,也自然就明白了父亲当年的想法,卜者一生,等的就是最后的问天一卜,一如棋会上代会首,与天一决,人力有穷,时也命也。”
“圣司你见过陨星么?在天穹上闪耀那么多年,最终却选择落回大地,陨落之刻,它会比所有的星辰都耀眼,”少女的声音轻如薄纱细雾,还是无喜无悲,仿佛谈论的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不相关的某个人,听的白玉楼也是内心一阵叹息。
数圣一脉,源起圣皇伏羲之河图洛书,修习的《河洛神演》,与儒门的圣王天心异曲同工,练至深处,修习者天心自成,超凡入圣,再无人世情感,俯瞰众生,极强极难,却也极尽落寞,儒门亚圣之后的儒圣皆修孔圣天心道,练至最后超凡灭圣,并不是视众生如蝼蚁,但是众生在他们眼中也再无区别,都只是“一个人”,“一条命”罢了。故而虽然亚圣之道难过孔圣数倍,历代儒圣也都修炼孔圣之道,亚圣之道仍被奉若神明,只因为虽然难修,却是真正的人间正道,所谓儒门自亚圣而兴。
“老鱼想必也在求一个与天一搏的机会吧,所有人都是,以前我也很不理解那些武痴的想法,也是最近才明白。”白玉楼轻轻叹息,“这人活着啊,总得有个念想,总有一条我们的锐气会被磨尽,到时候能够支撑我们的,也就只有那点念想了。”
“那,圣司你呢?你的那点念想,又是什么?”檐下的少女回过头,轻轻一笑,有风徐来,吹起少女的发梢,像是缓缓招荡的乌云。
刚刚点燃香斗放到鼻下的白玉楼闻言一愣,回过头,却避开了少女投过来的视线。
“我自己的……也就忘了,生为儒门,死为儒门,还能怎么样呢。”
“真的只是这样?”
白玉楼猛地扭过了头,原本一向讨厌与人对视的他直勾勾地盯着少女毫不畏惧的双眼,许久才移开了视线,在树干上磕了磕香斗。
“了不起,一别经年,你居然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那么圣司你的答案呢?”
“看来今日,你我相逢不是偶然啊。”白玉楼嗅着香斗,轻轻苦笑,“很重要么?须知天机不可泄露啊。”
“也是,那我便不问了,只是圣司,前路难行,还请多加小心。”少女摇摇手上的伞,蹦蹦跳跳地走出了屈子祠,山雨已罢,空气里都是尘土和青草的气息,发尾上下摆荡,煞是可爱,“还有还有,下次上山,记得带伞。”
少女刚刚转过身还未抬步,就被身后的圣司叫住,俏盈盈地又转了过来,“还有事么圣司?”
“突然想起我还没问你,”白玉楼淡淡一笑,朗声开口,“你所等的那一卜,不知是为何人所留啊?”
“圣司你不是才刚说过天机不可泄露嘛,自己说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我只是想问问,若是你还没定好人选,留给我如何?”
“圣司你儒家也有文王所留之《易经》,想来也该翻阅过,现在问我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果然不行?”白玉楼轻叹一声,摆了摆手,“那就算了,自己下山小心。”
“殃龙出水,见群龙无首,圣司你之气运非同常人,便是偷天亦难窥视,”少女忽然收起了笑容,正色说道,“一念之间,圣司自己揣度便是。”
“听说你们问天崖坐地起价,这一句值多少银子啊?”
“权当白送,以后圣司可要多帮小妹介绍生意啊?”正色不过一刹,转眼又是巧笑倩兮,少女冲着白玉楼摆了摆手,蹦蹦跳跳地向下山的石阶走了过去。
“一掷神杯定吉凶,再占重卜转灵通。分明见了今年事,却说明年事不同。”
“殃龙出水……”白玉楼又嗅了嗅香斗,忽然一笑,“天泽地成,谁能知之?谁能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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