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敦儿是个大家闺秀,除了采办家中事物,日常就是家里蹲,摆弄针线,着实悠闲。
自从上次与四阿哥谈过之后,他便再没拜访,李荣保心里是又气又急,就算到了敦儿房里,也是难掩怒火,左右踱步,心急如焚,就连马持礼也是殃及池鱼。
“我还当他是真心喜欢咱们家敦儿,唉,没想到他是惦念着那朱家小姐!哼!咱家敦儿哪里比不上那小家子气儿的朱家小姐?哼!”
敦儿感念自家阿玛的疼爱,全然不在意四阿哥来与不来,低头又绣了几针。
马持礼见状不好,也准备逃离战场,连声道,“阿玛,儿子还有事,就先退下了。”
李荣保冷哼一声,厉声呵斥,“你站住!你不是刚刚下了差事儿,又到哪里去?又跟着四阿哥去鬼混是不是?”
“阿玛,我是四阿哥的伴读,怎么能不听主子的?”马持礼一脸无奈,又不敢直接揭了他阿玛的脸面,分外焦急,急忙给自家妹妹打了个眼色。
敦儿只觉得这爷俩儿跟孩子似的闹脾气,分外好笑,几下收了针,轻声道,“阿玛,您瞧瞧,您都把哥哥逼成什么样了?左右不过是些小事,何必闹得那样?这若是要旁人瞧见了,人家不说四阿哥怎样,只该说咱们家不懂规矩了。”
马持礼急忙附和,一脸无辜,“就是啊,阿玛,何必如此?妹妹貌美,又贤惠持家,怎么会嫁不出去呢?何必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李荣保气的够呛,也不理睬马持礼,只见敦儿笑吟吟地去摆弄针线,方知她并未放在心上,略微松了口气,又是不放心地问道,“你当真放下了?不在意?”
敦儿撇他一眼,微微一笑,“我在意什么,又该是我在意的?阿玛莫不是来说笑的?”
李荣保素来知晓敦儿的脾气,心知也问不出什么,索性就回了书房。
马持礼本也要走,却被敦儿叫住了,“哥,你且等一等。”
他穿着青色常服,笑容满面,应声而立,又道,“妹妹,怎么了?难不成……有话要我带给他?”
敦儿知晓他素来没心没肺,活着不累,但凡都是自己拿主意才行,也没多想,只轻轻摇头,“哥,你说些什么呢?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不着调了?什么话你都能往外说吗?四阿哥再不好,也轮不到我们来说。方才,你真的是太失礼了。”
马持礼笑了笑,一脸妥协,“好好好,我的好妹妹,大哥知道错了,我再也不说四阿哥的坏话了。”
“瞧瞧,这又是什么话?我何曾叫你说这样的话?我与他从前没什么,以后也没有什么,你又何必拿这些话来戳我心窝子?”
她说着,仿佛原身的苦痛也冒了苗头,带着哭音,甚是楚楚可怜。
马持礼心知惹了祸,叫他平时厉害的妹妹落了泪,好生心疼,“敦儿,是大哥不好,你别生气,是打是罚大哥都认了!”
敦儿抬头瞪他一眼,双目圆睁,“我哪里要罚你?只是,□□后莫再提他就是。”
马持礼闻言,倒是诧异,“当真不提?”
“自然是真的!”
“也好,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回了差事。”
“去吧,哥。”
见他走得远了,敦儿心绪方宁,刚回了炕沿边上,继续临摹花样子儿,便听到迎春吃惊的喊叫声。
“大姑!大姑!你瞧瞧是谁来了?”
敦儿吓了一跳,责怪迎春道,“好个不知规矩的死丫头,回头我再来收拾你!”
迎春不服气地哼哼两声,“大姑,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就是不改是吧?”
“我改,我真的改!您先别怪我,您瞧瞧这是谁?”
说着,让出身旁一条道儿来,便见她身后冒出了一个粉色衣服的女子,模样娇俏,不是朱慧如,又是谁?
敦儿微微一笑,连忙迎了上去,声音激动,“你来了?我还以为……”
朱慧如眨巴眼睛,机灵可爱,“以为我不会来了是不是?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来了是不是?”
敦儿牵过她的手,坐在炕上,“哪里?我只是觉得自己对不住你!”
慧如轻笑,清清嗓子,“额哼,我们可是交换了拜贴的好姐妹,再说了,你富察家有鸡有肉,我为何不来?额哼,还不把好吃的弄上来!”
敦儿破涕为笑,“难为你这样风趣,倒叫我好生愧疚。”
慧如拍拍她的手,笑得温柔,“你有什么愧对我的?你说的可都是为我好,我要是再不明白,可真是个傻子了?”
“慧如……”
“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我来就是来蹭饭的,有什么好菜,尽管上来吧。”
敦儿知晓她不过是玩笑话,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见迎春怼道,“朱家小姐好大的气势啊!到了富察家,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反倒要吃要喝的,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敦儿重视规矩,不想她坏了原主名声,厉声呵斥,“迎春!”
慧如连忙安抚,抬眼瞧瞧迎春,见她一脸不屑,越发觉得可笑,“你这丫头倒是挺厉害啊!”
迎春洋洋得意,完全未见敦儿一脸尴尬,冷哼了一声。
慧如清高,见不得她如此猖狂,又道,“也不知,将来嫁个厉害的婆家,看看你受得受不了?”
“你!”迎春不服,还要再说,却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对,连忙收了神色。
这样的插曲,又使得敦儿起了旁的心思,迎春怕是不能再留了。
敦儿让她下去,又唤丁香弄了桌酒席送到房里,方才松了口气。
朱慧如目光灼灼,盯了她好半晌,方才道,“如今,我才知道,你们这些旗下女子,与我,当真是不同的。”
敦儿诧异,“哪里有什么不同?左右不过是读书少些罢了。”
慧如摇头,“读书未必比我少吧,只不过,你们读的是女戒女则,而我读的都是些闲书。”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清亮,“你知道吗?从前我不懂如今,我懂了。有些方面,我当真是不如你的。就好比这桌酒宴,就好比方才迎春的冒犯,到底,你比我强些。”
“哪里就这样了?左右不过是自夸而已。”
“敦儿,我没有说谎,你比我更适合他。”
敦儿放下筷子,微笑道,“可是适合,不是爱情,更不会变成爱情。”
原主一生的悲剧可不就来源于此吗?如果适合就可以带来爱情,她又何必活的这样苦?
慧如苦笑,“是啊!适合,不是爱情,可爱情也要身份适合。还好,我还只是一厢情愿。”
她轻轻握住敦儿的手,言语诚恳,“我有些掏心窝子的话要跟你说,你要不要听?”
敦儿正视她的目光,又为她夹了菜,“若说是要成全我和他,那便不必说了。”
“敦儿!”
“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的。可我现在不想嫁给四阿哥,或许从前我很喜欢他,如今,都不重要了。”
“为什么?”
“你说得对,我们终究不同。我们家家大规矩大,可是到了宫里,岂不是还要忍着,受着,如是这样,倒不如不要嫁。”
“我当初想嫁他,因为他是四阿哥,如今不想嫁他,也因为他是四阿哥。”
慧如一笑,好似有些惋惜,“我早该知道的,你比我想的透彻得多。”
敦儿忍不住嗔怪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吃你的饭吧!”
慧如与她对视一眼,方知对方皆已放下,会心一笑。
饭毕,又拿了新的花样子刺绣,临近晚上,才用了饭,送出门去。
“好了好了,已经到了门口,不必送啦。”慧如摆摆手,方才进了轿子。
轿子方才到了朱雀街,正好碰上了马持礼。
马持礼原本以为是敦儿,才截停了轿子,一脸茫然,“敦儿,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一掀开轿帘,才知晓是朱家小姐,心道自己鲁莽,连话都说不全了,“原来是朱家小姐,我……我……我先回去了……”
朱慧如素来只见过两个男子,一个是她爹,和蔼可亲,一个是四阿哥,聪慧机敏。
就是没瞧见这般守礼的,她咦了一声,听他如此说话,越发觉得可笑,这人可真逗!
*****
好不容易消停了些时日,四阿哥又惹了大祸,先是论辩之事惹了皇上不快,又是祭祀先农的典礼上冒出一个女刺客,直言是四阿哥指派的,当真是祸不单行。
马持礼回来禀报的时候,敦儿屋里还有慧如,见她并无太大心情波动,敦儿这才想起,此时的慧如已不同于前世,她如今已经是自己内定的大嫂了。
说来也是奇怪,前世并无交集的两个人悄无声息地搭了线,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卿不嫁,煞是古怪。
敦儿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抬眼瞧她,“慧如,这件事,你怎么看?”
朱慧如瞟了一眼,倚在门外的男子,见他长身玉立,斜斜地撑住身子,显然很是挫败,不由得轻笑一声,“何必问我?只一点,若说是为了天下百姓,合该救他才是。”
为了百姓?
敦儿是何等玲珑剔透,很快明了了她的意思,偏过头只对马持礼道,“哥,你且告诉阿玛,人这一辈子,譬如行船过江,只能乘一条船,若是这船沉了,也就沉了。我想,阿玛,会明白我的意思。”
马持礼听了,目光如炬,看向她身后的女子,听到敦儿笑声,方才红了脸,急匆匆地去了。
朱慧如在棋盘上落下一字,漫不经心,“敦儿,你可要输了!”
棋盘上大杀四方,敦儿阵前失手,也没气恼,笑吟吟又下了一子,“看来,朱小姐是事事得意,我可惹不起啊!”
慧如心知她有意取笑,也没理睬,又落下一子,方听她道,“我倒是担忧朱伯父。此次四阿哥的事情,无论是否真实,我想朱伯父一定会揽下罪责。皇上又在气头上,想必不会轻饶。”
朱慧如的手一顿,又是一子,“我爹啊,我了解。只要他做得对,我们一家人没什么过不去的。”
敦儿也不知道该说她心大,还是自己多心,索性缄口不言,继续下棋。
*****
临近五月,四阿哥被贬独石口,随行的还有朱心仁父女。
敦儿前来送别,预备好一切物什,“这是应季的衣裳,还有预备的银两,我准备让迎春陪你去,伯母那里,我也让丁香去伺候,你且放心。”
慧如扬起笑脸,一脸无奈,“你做事,我哪里有不放心的?”
敦儿笑了,悄悄附耳过来,“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我爹应了。”
慧如瞧了瞧不远处的年轻男子,忍不住红了脸,感觉自己有些飘飘然,轻声道,“告诉他,我等他。”
敦儿应了,待到马车走远了,方才回了。
这一转身,便是看见了不远处的小王爷允秘,他骑着高头大马,明显是来送别四阿哥的。
敦儿走到她跟前,落落大方地行礼,“王爷好。”
允秘先是一惊,而后温和道,“原来是富察家的大姑,你也是来送老四的?”
“禀王爷,奴婢是来送奴婢的姐妹慧如的。”
“是么?也对,朱师傅也是和老四一道去独石口的。”
他应当是不常同女子说话,耳朵通红,面上也是腼腆,敦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也不好太过失礼。
好在马持礼来的凑巧,三言两语,又邀了允秘到府里用膳。
敦儿一到府里,便吩咐下去,好生准备。
李荣保也没撵她回去,敦儿索性捡了琐事,随意聊聊。
“王爷,今儿这饭食,我特意留了道汤,可要费些时候,您且等等。”
允秘一脸笑容,“且让我猜猜。”
敦儿捏了帕子,轻笑一声,“您可不必猜了,是水煮白菜。不过,汤是从得意楼要来的老汤,今儿刚下了两只鸡,蘑菇也是好蘑菇,是关外来的松蘑。”
允秘眼眸一亮,“大姑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前些年,您曾经赏光在家里吃过饭,那道菜见您进的香些。”
允秘好似不敢置信,“这恐怕是已有两年了吧?”
敦儿笑道,“王爷,我是一个女子,只对这些精通些,不值当您如此称赞。”
允秘复又坐下,“那就麻烦大姑了。”
敦儿行了礼,便下去准备一二。
大书房气氛正好,李荣保摸了摸八撇胡,小眼睛瞥了一眼对面的允秘,仔细打量,若有所思。
敦儿生于康熙五十六年,今年十七岁。而这允秘小王爷是康熙五十五年生人,今年十八岁,年岁合适,脾性也好,岂不是比那四阿哥更加合适?
想到这里,李荣保的目光就更加炽热了,他紧盯着允秘,一脸笑意,“敢问小王爷,可有娶妻?”
允秘不知何意,一脸茫然,“尚未。”
“那您觉得,我家敦儿,如何?”
允秘一愣,有些难以启齿,“大姑,大姑,她很好……”
尚未来得及回答完毕,便见敦儿疾步走了进来,“王爷,敦儿失礼了,我与阿玛,还有些话要说。”
李荣保被她拉得踉跄,直至走廊里才撒了手,“敦儿,你这是做什么?”
“我哪里能做什么?倒是阿玛,您究竟要做什么?您当我是累赘是不是?就这样记着要把我嫁出去?”
李荣保叹了口气,“诶!我的敦儿啊,你打小历世早,十二三岁就掌家,其中的艰辛,不言而喻。可你能一辈子不嫁人?”
敦儿反驳,“那您也不能见人就想把我嫁出去啊!”
“敦儿,话也是你说的,人这辈子,只能上一条船,这一边是四阿哥,一边又是两个阿哥。既然选择了四阿哥,也就无从更改。可四阿哥不要你,你又不愿意嫁给五阿哥,小王爷可不就是最好的选择?”
敦儿更是尴尬,“可是,小王爷也未必喜欢我啊!”
李荣保一脸神秘,“怎会?我瞧他也不是无意嘛。行了,我自有分寸。”
“哎!阿玛!”敦儿辩白不得,索性随他去了。
*****
敦儿有意躲着,到了用了饭食,方才出来。
允秘显然已是同李荣保相谈甚欢,临出门子,又对敦儿道,“能否请大姑送我一程?”
敦儿应了,端庄大方地迎了上去,“诺!”
允秘步伐缓慢,敦儿紧跟其后,听他轻笑一声,“这李荣保大人倒是风趣。”
“阿玛散漫惯了,要是冒犯了王爷,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他计较。”
允秘突然回头,“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不讲理的人?”
“怎会?王爷深明大义,令人敬仰。”
允秘嗤笑一声,“这些不过都是些空话。大姑,我就实话说吧。”
“您请说。”
“你很好。”
“嗯?”敦儿突然抬头,正好四目相对,看到允秘扬起嘴角,忽地一笑,“我说,你很好。”
敦儿不自觉也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机灵可爱。
或许,嫁给他,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敦儿想。
*****
雍正十三年六月,四阿哥平安返京,此时,敦儿已经嫁给了允秘。
夫妻俩想早早地在城门外守着,一个是等他的知己老四,一个是等她的好嫂嫂慧如。
忽然间马蹄飞扬,四阿哥随即出现在了眼前。
允秘一脸激动,连忙迎了上去,“老四!你终于回来了!”
“小叔叔!我回来了!这……”四阿哥的目光看向他怀里的女子,微微呆滞。
允秘看向敦儿,很是不好意思,“这是你小婶婶,敦儿,这是四阿哥,你应该见过的。”
敦儿笑道,“是,从前见过。四阿哥,妾身见过四阿哥。”
四阿哥从未想过如此情况,口中苦涩,“原来……原来是小婶婶。小婶婶免礼。”
“谢四阿哥。”
见她左右张望,四阿哥便知晓她是在等慧如,于是道,“慧如就在后面,等等应当就到了。”
话音刚落,慧如的马车便到了,老远便听到迎春的大嗓门,“大姑!大姑!我们回来了!”
敦儿只觉得分外丢脸,忍不住嗔怪道,“这个死丫头!”
等到马车到了跟前,敦儿方才奔了过去,两姐妹亲亲热热地抱在一起,又一道回去了,似乎完全是忘记那叔侄俩。
慧如掀开帘子,往后又瞧了几眼,忽地叹了口气。
“唉!没想到……到最后,你我跟他,都没有缘分。”
敦儿抬头看她,“你后悔了?”
慧如摇头,“怎会?你呢?”
敦儿不语,复又轻笑一声,后悔?前世情缘前世尽,他们早就缘尽,何来后悔?
姐妹俩对视一眼,笑的轻快,马车不停驶向远方,未来,还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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