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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樱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或者说晕了多久，她在发烧，脸颊处仿佛有火炉烤着，被子严严实实盖在身上闷出她一身汗，她热得受不了，抬起无力的胳膊，将被子拉开一点儿，冷空气顿时钻入了怀里，让她感到一阵凉爽。

“可不能再受凉了...”她听到一阵自言自语，然后有人捏着她的胳膊，将其放入被子，为她再次盖好。

我好热，我好热——她想喊出来，她真的很热，但是嗓子干得要死，像一片干脆的海苔，仿佛所有水分都被抽走了似的，于是只是嘴唇不满地动了动。

“忍一忍吧，捂出汗来，很快就退烧了。”那人柔声说道。

房间光线很暗，想必是还未到深夜，所以没开灯，她睁开眼的时候视网膜上闪烁着电纹般的亮斑，过了很长时间，才恢复正常。她的身体一向很好，小感冒虽常有，但不过一两天就会自愈，而如今这样的发烧，却是这些年里破天荒的第一遭。

为什么会病倒呢，她这样问自己，脑子里却立刻浮现出迟勋的眼神，阔别已久，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之人，却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不能接受，怎么可能接受。

迟勋并没有说任何过分的话，他面对自己离国多年的妹妹，平静地寒暄，答谢了她为迟家归来的好意，同时托付了子女的未来，如此正常，如此平凡，就像千千万万的家庭那样。

他没有怪她，没有骂她，甚至没有提过她不能释怀的过往，三十分钟的探监时间眨眼过去，迟勋被狱警带走，留下呆坐在铁窗外的迟樱。

不知为何，她仿佛被什么击倒，一股悲痛的情绪从胃里直冲喉咙，再溢出鼻腔，她突然间哭那样伤心，以至于在外面等候的梁正军以为迟勋说了过分的话，他不断安慰着她，送她一路回家，就这样，她莫名其妙地发起了烧。

在昏睡期间，她的记忆不断地在脑海里翻腾，曾经，她引以为根本的那些曾经，一遍遍地被她咀嚼着，在国外的苍茫岁月，她就是依靠那些回忆活着的。

“慢慢喝，温度刚好的。”

她被扶起来，靠在床头，一碗散发着异味的中药贴近她的唇边，她喝了一点点，立刻抿起了嘴，皱起了眉，太苦了。

“啊，等等。”响起一阵‘哒哒哒’跑远的声音，然后又‘哒哒哒’跑回来，“含着吧。”

一块冰糖塞进她嘴里，她含在舌尖，苦涩的药汁在冰糖的缓和下流进喉咙，进入胃里，发挥功效。

她看到无比熟悉的身影，一如多年前的他，瘦瘦的，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语气里总是带着歉意，似乎他永远做错了什么。他悉心地忙来忙去，就是不打开房间的灯，现在到底几点了呢？

“能替我打开灯吗。”她一开口，发出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太嘶哑了。

“好的。”

他没有打开最亮的那一盏顶灯，那样会让她太刺眼，而是打开了床头的小台灯。

“晚饭想吃什么？”他站在门口问道。

“清淡点。”

“好的，那我去熬粥吧，想看电视吗？要不我去把小电视搬过来？”

“不用啦。”

迟樱恍然觉得，似乎现在不是现在，她回到了多年之前，还懵懂无知的童年，忙前忙后的身影，关切的话语，苦涩的药，甜蜜的糖，这些因素凑在一起，并没有产生剧烈的化学作用，而是让迟樱问到了一种气味。

气味是触发记忆最微妙的元素，闻到那气味之后，她的鼻腔内部产生微微酸胀的感觉，那一瞬间，她就感觉自己身处多年前，此时的她不过是个孩子，卧病在床的孩子，她受到无微不至的照料，她可以藉由生病得到的片刻迁就而任性妄为，是哭是闹都会有人原谅她。

是呀，如今她不就躺在一直都属于她的那张床上吗，这间小屋，不还是最深层记忆中的那样么？那么她自己...

“我还是那个自己吗...”

他端着热乎乎的粥进屋里来，见迟樱背靠在床头，目光涣散，于是将粥放在小桌子上，问道：

“姑姑？还是不舒服吗？”

姑姑二字，将她从朦胧的臆想中拉回到冰冷的现实，她仿佛从一个小女孩瞬间长大了几十岁，或者说苍老了几十岁，面前这个承载记忆的轮廓，也清晰起来，是迟海关切的面容。

“没有，只是想到一些往事。”

迟海笑了笑，他将粥端过来，小心地递给迟樱，粥已经经他凉过，温度刚好，迟樱捧着白瓷碗，闻到小米粥清甜的香味，顿时有了食欲。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姑姑小时候一定是个很酷的人吧。”迟海接着话说到。

“不是哦，”她用勺子轻轻地在碗里划了一个弧线，“和你们一样，很普通的孩子。”

在迟海的印象中，樱子姑姑无疑是个最酷的人，她身姿挺拔，性格果决寡言，这样的酷的姑姑，在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最特别的人吧，他只将迟樱的回答当做是一种成熟的谦逊。

“我一直都很崇拜姑姑呢，”迟海坐在床边小桌子前，双手撑着下巴，“我不相信姑姑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很普通。”

“我有什么好崇拜的。”她笑了笑，是自嘲的笑。

“姑姑是不但是自由撰稿人，还是作家，单靠文字就收入不菲，单单这一方面就让我羡慕了，而且在没回来之前还是跨国公司的高管，哇，随便一项就是我渴望不可及的高度呢，事业有成，还是单身，啊...对不起，单身不算是厉害的地方...啊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单身其实也很...哎，反正这些加起来姑姑就很酷了。”

迟樱不觉笑出来，这还是迟海第一次见到这个处变不惊的姑姑露出这样的笑容，发烧让她的脸颊红润，让这淡淡的笑容显得波澜不惊却暗藏妩媚，回味无穷，迟海不由得看直了眼。

“不要向我学习，我做的错事远远大过这些表面的光鲜。”那笑容稍纵即逝。

“年轻的时候，谁不做个错事呢，姑姑也别太想不开嘛，哎，倒是我这样的，大的错事做不出来，好事也没能力完成，高不成低不就的，最是无能啊。”

“别把自己看得太平庸了，你还小，谁也说不准未来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我还是太懒散了，比不得迟云那么上进，我觉得，以后我能够顺利毕业，好好地找个不差的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很不错了，不给其他人添麻烦，管好自己就行了。”迟海说道。

迟樱慢慢地喝着粥，她的眼睛却一直看着迟海，看了好半晌，她说道：

“你和你爸真像。”

“我才不像他呢！”一提到迟勋，迟海就很抗拒，“他最不满意的，也就是我不像他，无论从性格，还是这张脸，所以他才只注重培养迟云，我都晓得。”

迟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时的迟海的容貌或许真的不像他，但经过这一年来青春迅猛的成长，他不知道自己的眉宇间早已拥有父亲的神采...

“你爸年轻的时候，和你的性格如出一辙。”

“不会吧...”迟海一脸不相信的笑，“我的印象里，他一直都跟个面瘫似的，怎会像我这么无...这么活泼？”他想说像我这么无能，但还是换做了活泼。

迟樱浅浅地笑了笑，不无给人一种沧桑和无可奈何的意味。

“谢谢你回来照顾我，没想到，我这个大人还会给你添麻烦。”她说。

“别这么说啦，你可是我姑姑，我们是家人。”迟海笑道。

“家人...”

迟海将空碗带走。

家人。

迟樱慢慢地回味这两个字，最后，却止不住失落在体内的蔓延，长长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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