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打她,和童年时的打闹不同,这是他第一次站在兄长的角度打了自己的妹妹一巴掌。小时候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没少打过架,他把云弄哭,或者云将他弄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不管谁将谁弄哭,母亲总是同时惩罚两人。
一个巴掌拍不响。
但刚刚打出去的那一巴掌,却让他们两人意识到,如今再用小孩子那一套理论来搪塞对方,已经是很可笑的事,那一巴掌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他明白自己动手不对,她也明白自己在无理取闹,如果说有什么最大的变化,那就是从头至尾他们没有谁是完全正确的,童年的黑白分明已经成为历史,如今要面对的是自我的矛盾。
她看着迟海默默坐在床边沉默的背影,被打时无法控制的暴怒来得快消散得也同样迅速,其实那一巴掌一点都不重,无法接受的只是对方这种打断她胡言乱语的方式。很长一段时间,在她眼中的迟海是得意洋洋的,一开始她以为迟海在与林蕊的感情游戏中永远会是被动而无奈的一方,她侥幸地认为他会因为她而最终拒绝林蕊的示好,她一次次地放出话:我不介意你和林蕊交往,实质上最介意的不就是自己吗?而如今,迟海居然开始回应林蕊的感情,谁都能看见他们在一起是开心的,幸福的,当他不再被动,不就说明他已经彻底地无视她了吗?
昨天下午,当她的同学将伞交与她,笑着说你哥真关心你,对你真好之类的客套话时,她却恨不得一把将伞丢进垃圾桶里,当天晚自习放学,她打死不信会下雨,将那把伞丢在办公室里,结果阴沉了整个白日的天空,在放学后不到十分钟就不顾她的任性毫无保留地洒下了立夏后的第一场雨。
她独自一人淋着雨回了家,没有叫出租车,这场雨令她气得要死,最气的不是老天爷不给她面子,而是造成这种局面完全是自己的错,她想要怪罪迟海都找不到理由,这种生气的状态是非常难受的,她憋着一肚子郁闷和痛苦回到家里,迎接她的却是迟海无微不至的爱护。
有些时候人是非常贱的——会伤害爱自己的人。当亲人或者朋友向其表达好意或者关心的时候,会以恶劣的态度来回应对方的付出,每个人都有这种时候,无论是对母亲的叮嘱恶语反驳,还是对奶奶费尽心血做出的晚饭不屑一顾,这种幼稚的行为源自于一种自信——相信对方会对自己妥协,所以,从昨晚开始,无论迟海对她多么宽容多么关切,她都没有拿出一丝理应出现的感激,这种时候,她只能以这种方式,平息长期以来郁积于心的痛苦。
此时,在昏暗的房间里,迟海佝偻着身子坐在床边的背影,显得无比苍凉,她能感受到他心里翻腾的委屈和疑惑,冷静下来之后她再也无法拿出那些孩子气的脾气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做得确实太过分,却开不了口说一句缓和气氛的话来。
他对我来说算是什么。
我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
他不知道他在我心里是什么样存在。
我不知道我在他的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不知道我是怎么想他的。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想我的。
他不知道我是怎么想他是怎么想我的。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我是怎么想他的。
...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距离从未如此近过,猜疑却从未如此深过,她只恨不得将所有的想法全都告诉他,却害怕结果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海...”她想到了什么。
他微微侧过脸,看着她。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她继续说道,“很小的时候,很小很小,你还没有被爷爷带走的时候。”
“五岁以前的记忆,也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印象,怎么还会记得。”他说道。
她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个时候,如果穿上一样的衣服,就连爸妈也分不清我们谁是谁,我们的动作,我们的声音,我们的习惯,就像镜子的两面。”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爷爷才...”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这些细节我当然也不记得,之所以能拿出来说道,还是长大后妈妈的说笑,可能你也确实没有印象,但我一直对那个时候的自己,和你,有种不一样的感受,这也算是记忆,因为这种感受现在已经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什么感受。”
她拉开搭在身上的被子,爬到迟海的身边,坐下,看着他说道:
“那个时候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你,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迟海从她眼里看到异样的光彩,同时,他也隐隐约约对她话里的内容有了反应,童年的某些记忆,思想和身体的感受记忆,悄然复苏了一些,就像盛夏在夜里绽放的睡莲。
他们是同胞兄妹,他比迟云先五分钟暴露在现实的空气里,从还是皱巴巴的新生儿开始,他们的相似就在父母亲人的眼中无比惊奇,随着时间流逝,惊奇也在逐渐变成烦恼,如果他们是性别一致的兄弟或者姐妹,高重合度的相似还不会成为问题,但问题就是他们是性别不一的兄妹,没有人希望哥哥像妹妹一样女性化,也不希望妹妹完全像哥哥一样男孩子气,如果继续下去总会偏向其中一种境地,所以在五岁的时候,综合其他的一些原因,迟海被迟勋带走单独抚养了几年。
在未分开之前,面对一个和自己如此重合的存在,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常识,就像天要下雨,太阳会东升西落一样,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们就能得知对方的想法,同时做出对方也满意的下一步,这种天生的默契已经厉害到了让大人恐惧的地步。
“哥,还记得吗,我们五岁的时候,已经可以不用提前交流来为对方圆谎。”为了更好的让他回忆起来,一年多以来她第一次叫了他‘哥’。
“嗯,我记起来了,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好怀念那个时候的我们,无话不谈,甚至不用交谈都能体会对方的心意,看看我们现在,越长大,却越来越不理解对方,我不喜欢这样,哥,我想知道你心中的我,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心中的你吗?”
迟海心里一沉,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他更加没有勇气让她明白自己所谓的内心。
“人不就是如此吗,面对现实吧...”他起身,想要去客厅,暂时结束这场对话,但迟云坚定地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哥,我们试一试好吗。”
“什么?”
“我们试一试,静下心来,坦诚地面对对方,不需要付诸语言,只要感受就够了,就一次。”
“你不生气了吗...”
她摇了摇头。
“要我怎么做。”
“看着我就好了,也让我好好看着你。”
于是他坐回来,转过头面对她,所谓的感受,就是眼神相对而已吗?
这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他们没有任何动机地直视对方的眼睛。
人类眼睛的大小从出生开始直到死亡,都不会有变化,身体在生长,知识在积累,人格在变化,唯有眼睛,还是从前那一双眼睛。她的脸庞上仍有未干的泪痕,容颜早已不再稚嫩,越发精致动人,抛开这些,只看她的眼睛,迟海忽然觉得,像是在看一面镜子。
她眼里的我,我眼里的她。
几乎是同时,他们的心里开始提问,各种问题,各种疑惑,用心里的留声机放映着。
无数的问题汇成河流。
当然得不到解答。
所有问题的重量,都敌不过那个问题。
那即是所有问题的问题的起源。
他们的一切矛盾和纠葛注定都将回到那个原点。
他们看着对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好好地看着自己的同胞,流着同样血液的人。
那个问题同时在他们的脑海里膨胀,简直就要破口而出。
海——
云——
你...
你...
告诉我...
告诉我...
——你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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