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唯有少年心

“哎，师傅，你怎么在这儿啊？”

断剑峰前山石崖，叶泠然一个人静静坐着，看着远方归宁城，剑仙大人仅仅穿着一袭单薄剑衫，略带湿气的夜风拂过，便是一身清凉。

听见声音，叶泠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只来得及看见一抹明艳的大红，紧接着，肩上、背上便传来一股略微沉重的压力。

穿着一身红衣的镜从后面抱住叶泠然，早上才下过雨的泥土地面还有点湿，但少女并不在意，她以跪坐的姿势在叶泠然身后，伸手搂住自家师傅的脖子，纤细却柔软的身子便紧紧地贴在叶泠然后背。

感受着从身后传来的柔软，叶泠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而此时镜恰好把脑袋从后面伸过来，少女便微微侧着头与叶泠然对视，月光从两人的眸间掠过，有些温柔。

“都说过多少遍了，徒弟不可以随便抱师傅，这才过了五百年，你就忘了？”叶泠然伸手在镜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当做惩戒，少女习惯性地微微缩头，却没有松手。

“五百年前我也没听过。”镜轻轻哼了一声，不过还是乖乖地撒开了手，站起来用力拍拍衣裙上沾着的泥土，然后又走到叶泠然身旁坐下。

叶泠然瞅了一眼身旁乖巧坐着的红衣少女，脸上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表情，镜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又用力地擦了擦，然后奇怪地问道：“我脸上长胡子了吗？”

“不是。”叶泠然故作遗憾地重重叹了口气，装作犹豫的样子说道：“我只是在想，怎么都五百多年过去了，你还没长大，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

镜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山间的风似乎也突然冷了几度。而叶泠然的视线在少女身上的某处飞快掠过，然后他摇了摇头，大声道：“你这个胸啊，真是平平无奇。”

镜深深地吸了口冷风，开始盘算着从这儿把叶泠然推下去会不会有人看见，但她很快便注意到叶泠然眼底蕴着的笑意，立马便明白这家伙是在故意调侃自己。

少女傲然地哼了一声，用力挺了挺胸，不怀好意地小声说道：“有没有长大，师傅你摸摸就知道了。”

“免了……”叶泠然摆了摆手，身体突然向后倒去，他躺在冷冰冰的地上，一边数着月亮，一边轻声说道：“上一个这么做的被判了三年，还有一个是死刑立即执行……”

“师傅你好怂。”

“确实，活着才有机会输出。”叶泠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从南边吹来的风压着镜的头发掠过，两人一时无话，叶泠然看天，镜便眺望着远方灯火通明的归宁城。因为大比，外加清明，城里显得比平常时候更热闹几分。

但这些与剑宫几人无关，白天里大比刚刚结束之后他们便回到了山上，即使是庆祝叶泠然得了大比魁首，瑜子兮也决定把庆祝地点放在宫里，算算时间的话，那几个丫头应该也快把菜做好了。

“我刚刚路过你们剑宫的时候，看到那几个小丫头在找你，好像是在等你回去吃饭。”镜瞥了叶泠然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怎么记得你是剑宫的第一任宫主呢？什么时候变成‘你们’剑宫了？”叶泠然有些不满地看着镜，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少女的背影，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看，所以多看了一会。

待他回过神来却见到镜不知道什么时候微微侧转过身来，亮晶晶的眸子看着叶泠然，脸上带着狡猾的笑意。

叶泠然眨了眨眼睛，被冷风吹得微微清醒了些，他略微思索，便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怎么样师傅？是不是着了我的道？”叶泠然还没说什么，镜却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语气有些得意，似乎能让叶泠然吃瘪是件很值得她开心的事情。

“你还真的去了魔宗啊……”叶泠然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感慨，当年他和魔宗那些人打死打活的，结果五百年过去，自己唯一的徒弟却入了魔，这难道便是所谓的因果报应？

听着叶泠然的话，镜的身体骤然僵硬起来，少女咬着唇，表情有些怯生生的，过了好久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傅，你会不高兴吗？”

“剑道是道，魔道也是道，修道之人并不在乎那么多。”叶泠然摇了摇头，他脸上确实没有生气的样子，有的只是感慨。过了会，他又突然说道：“不过现在我境界全无，恐怕短时间内都恢复不了，如果这时候有人要找你麻烦的话，我可能会帮不了你。”

镜没有接话，她心想自己堂堂圣者怎么可能会有人来找麻烦，就算真的有，把他们全部赶走就好了。

师傅没有怪罪自己，一直以来压在少女心口上的重石便也悄悄落下，她像以前一样偷偷看着叶泠然的脸，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小声问道：“那，师傅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叶泠然有些不明所以。

“就是今天，归宁城内万剑归宗，师傅你是不是有点太高调了？说不定会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意，比如说儒门那些家伙……”

镜白天的时候就在城内，她不知道融剑台上发生了什么，却见到万剑腾空归宗。而她的担心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剑来”一幕太过震撼，而叶泠然的境界又过于低微。

“确实很麻烦啊……”考虑到这些，叶泠然越想便越觉得麻烦，但他心里并不后悔，他不是什么冲动之人，却也觉得今天这一剑很有必要。

更何况，他很早之前就答应过，要把那些被镇压在融剑台下的魂给放出来。

不过是履行承诺罢了。

但还是要想想之后该怎么办，毕竟以叶泠然现在的实力境界，让他再来一次万剑归宗，恐怕是做不到的。

“要不跟我回魔宗？正好我现在也要回去了……”镜注意着叶泠然脸上表情的变化，突然凑近过来小声地说道，这也正是她今天过来找叶泠然的原因——把叶泠然给骗回到魔宗去。

叶泠然很认真地考虑着，对于魔宗，他不喜欢，但也并不排斥。而且他相信以镜圣者的实力也绝对可以保护好自己，去魔宗甚至可能要比留在这里还更安全几分。

但叶泠然轻轻摇了摇头，很是平静地说道：“还是留在剑宫吧，我很喜欢这里。”

“剑宫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喜欢的？”镜有些着急，但少女却似乎忘了剑宫变成这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她身上。

“抱歉。”叶泠然笑了笑，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抱歉的，但是这么说了。

镜认真地看着叶泠然，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沮丧了起来，她跟在叶泠然身边很多年，知道自家师傅的性格，随和归随和，但他一旦决定了什么事，便很少再会改变。

“剑宫有什么好的……是不是那几个小丫头比我年轻比我好看……”少女气鼓鼓地在一边小声念叨着，声音语气中满是怨念。

叶泠然笑着，没有说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决定留在剑宫，因为这怎么看都不是个最优解。

但叶泠然很满意。

或许是因为现在的剑宫让他想到了过去，很多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

叶泠然眨了眨眼睛，他突然想起在五百多年前，当剑仙还不是剑仙，而只是个刚刚拜入师门的小剑修的时候，他曾经也喜欢过一个女孩。

那人是他师门的师姐，和简素不同，那是货真价实的。

修剑的女子身上总带着股仙气和英气，叶泠然第一眼看到师姐时就觉得自己今生应该娶她。为此他好好学剑练剑，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一些，只为了能配得上那个天仙一般的女孩。

后来呢……后来好多事他都记不得了，踏入剑道之后，叶泠然便越来越觉得还是练剑比较有意思，他的心性也越来越淡薄，知道最近出土后才稍微有所改善。

但或许还是有遗憾，因为当剑仙是剑仙的时候，叶泠然有时候会想那位师姐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下山，是不是已经嫁人……

叶泠然记得年少是师姐跟自己说她最想要做的不是练剑、继承山门，而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然后在家相夫教子。

他还记得师姐说这话时脸蛋红红的，很可爱，叶泠然咽了好多口唾沫，却依旧不敢伸手摸一下……

目之所及，皆是回忆；心之所想，皆是过往。

如果当时自己握住的不是剑而是她的手，或许现在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叶泠然懒懒地伸了伸手臂，不再想那些过去了好几百年的事，他看了看自己身旁放着的铁锤，上面仿佛还沾着斑斑血迹。他看着剑，吹着风，想起白日里的那一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给你背首诗吧。”叶泠然看着气呼呼的镜，笑着说道：“当做道歉了。”

“什么？”镜歪了歪脑袋。

叶泠然微微吐息，感受着微冷的空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有听见简素和雪清欢她们呼唤自己的声音，简素老早的时候就说自己饿了，看来现在已经等不及了。

“往事莫沉吟。身闲时序好，且登临……”叶泠然慢慢地吟着词，这是他很早之前听过的，当时觉得好，现在也是。

长剑已出鞘，叶泠然便叩剑而吟，剑鸣清越，诵声入耳，他且吟且想。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处寻，唯有少年心……”

“唯有少年心。”

念及此处，叶泠然怔怔地看着剑，他忽然笑了出来，看着远方归宁城的万家灯火，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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