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信赖

黎明时分的天空像一张悬在烈风中的灰色挂毯，随着风起云涌翻滚不已。

“你胳膊上大概又要有一条很丑的疤了。”四分仪故作轻松地说。

涯抬头瞥了他一眼。

四分仪趁他分心的时候用棉棒蘸了酒精，从那道伤口中轻轻拖过去。涯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是咬着唇忍着不吭声。

回想起受伤时的场景，涯觉得自己像是越来越深地淹没在水中，透不过气，无能为力。或许他真的很难阻止达特，如果达特认真起来对付他，那他恐怕毫无还手之力，不仅如此，到时候葬仪社、真名还有其他人都可能摆脱不了丧命的下场。

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几乎把他完全压垮了，感官中突然之间好像恣肆洋溢地充满了带苦味的浓酒。他想哭泣，在这致命的重负之下，他连疼痛都觉得麻木了。

涯的额上沁出了一片冷汗，神情恍惚，眼神中充满了一种克制的、绝望的痛苦，好像他在想尽一切办法使自己不喊出来。

四分仪立马意识到，除了行动失败以外，还有什么东西在使他苦恼，因为他的眉梢和眼底，有浓重的一层忧郁，让人几乎可以看到他肩上的沉沉重担。他虚弱得简直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涯只不过是从不抱怨，他具有善于容纳一切的能力，像大海一样，接受了一切，吞下了一切，可是连一点吼声也没有。不管已经失去了什么，或将要遭逢什么，他都能勇敢地承受下来，或者说他必须承受下来，将这些投进生存的熔炉中当做燃料。重要的是，因为无法怨天尤人，所以等于一开始就丧失了这个选项。任何人都需要有退路，都需要发泄一下自己的负面情绪，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一样，但恙神涯却没有。

或许这就是一种祸根，但是教他这么做的，不就是自己吗？四分仪想到。因为葬仪社需要的是一个所向披靡、无所畏惧的保护者，岩石般屹立着的人。

所以涯苦恼忧郁的神情，出现在自己面前也就罢了，千万不能在大家面前流露。

想到这里，四分仪握了一下涯没有受伤的手。

“涯，你不能在现在昏过去。”他说道。

这声音足以让涯从那令人吃惊的迷离恍惚中清醒过来了。他发现四分仪那双洞察一切的黑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涯没有不自然地装出自己没走过神的样子，只是用同样敏锐的眼光望了自己的军师一眼，随后淡淡一笑，耸了耸肩头，说：“知道了。”

涯神态如常地步入会议室，问：“都到齐了？”

“是！”回答声很整齐。

“今晚大家都辛苦了，多亏诸位，我们成功得到了第二支虚空基因。我要介绍一个人——樱满集，他也是虚空基因持有者，今后他就是我们的一员了。”涯向大家正式介绍。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大家对集当然有反感，因为集是这次行动出乎意料的结果。涯明白大家的不满，没错，这样是挺遗憾的，他知道，他都知道。他不能，他不能像大家一样抱怨，就算不满，也不得不接受，不得不想出下一步对策。

感觉到大家的视线，集有点不安，看到祈温柔地注视着他，他才稍稍放松。

涯继续说：“想必大家都认识他了，前几次的行动他都帮过我们，这次行动虽然出了意外，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今后一起战斗吧。”

涯叹了口气对绫濑说：“绫濑，我还是把他交给你，这次训练他不必手下留情。”

集在葬仪社呆过一段日子，自然知道绫濑的厉害，又听到涯这样说，忍不住连忙摆手：“饶了我吧，涯。”

涯冲集一摊手，表示无奈，对大家说：“很晚了，都去休息吧。”

涯是累极了，但他睡得很不安稳，伤口一直在隐隐作痛。他轻轻翻身，但身体一动就碰痛伤口，于是，他会醒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入睡，可是梦魇又一个接着一个压到身上。

一阵痛楚让涯一下子惊醒了。睁开眼睛，房间显得非常惨白。眼前没有一丝阴影，每件东西、每个角落、每条弧线，都清晰到刺眼。手臂疼得厉害，涯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刚才向自己的手砍过来的刀刃是梦魇。

就在这时，房间开始摇晃起来。

涯闭上双眼，但只觉一阵恶心，随后又睁开了眼睛。这种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他想先盯住一个点，恢复一下视觉。他本想紧盯窗户，但漆黑的景象让他无法聚焦。

涯伸出手想扶住窗柩，结果看到自己的右臂上鲜红一片，血早就浸透了绷带和衬衣的衣袖。他吓了一跳，脑子中一阵刺痛，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应该联系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拨给了四分仪。

“涯，我知道行动出了意外，但是自残躯体并不会让结果有所改变。”四分仪边处理他的伤口边面无表情地说。

涯倚在枕头上，微蹙着眉头：“我只是睡觉的时候抓住了手臂而已，我可不想自残。”

“很好。”

四分仪下意识想用手托托鼻梁上的眼镜，这才发现因为担心这个不让人省心的人而忘了戴眼镜。

涯注意到他的动作，一时起了玩心，用另一只手在四分仪眼前挥了挥。

“说起来，你不戴眼镜的时候还挺好看的，不过你看得见吗？”

四分仪拿着棉签的手上加了几分力道，于是涯乖乖地不吭声了。

大概是由于失血太多，涯觉得冷气从内心深处冒出来，扩散到四肢百骸去，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四分仪把他滑落到腰际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只见涯身子软软地靠进了枕头，他半垂着睫毛，半掩着那对冷绿色的眸子，脸上毫无血色，像是疼得受不了，微微向另一边侧头。四分仪用手指轻轻抚过涯苍白的脸颊。

涯睁开眼，四分仪倒是有点惊讶。

“我以为你睡着了。”四分仪说。

涯觉得疲惫，忽然想到现在是休息时间，自己这样把四分仪叫过来，肯定也打扰他休息了。

“这么晚还叫你过来，麻烦你了。”涯说。

四分仪皱皱眉头，一时间，颇有点儿不是滋味和啼笑皆非。他的眼神细致而诚恳，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不要紧，你不麻烦我，我不麻烦你，那就很难变成‘我们’了。”

涯咬住嘴唇，心中陡然翻滚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浪潮，在这一瞬间，那种难以描述的、近乎落寞的感觉又来了。

关于这份葬仪社首领工作，有一件事情大家永远不会知道，这份工作和独自开着卡车穿越全世界的困难程度差不多。长路漫漫，疲惫不堪却不能松懈，如果一不小心走神，就会严重影响到决策质量和反应时间。当然，卡车司机还可以靠边停车，抻抻筋骨，甚至打个盹，但葬仪社的首领可不行。

在一开始，他平静地把这个大团体的担子放在自己的年轻的肩上。在最初的一段时间，这个担子还不算沉重，他挑着它并不觉得很吃力。可是短短的时期一过，许多有形和无形的箭便开始向他射来，他躲开了一些，但也有一些射到了他的身上。他一方面整合和他步调不同的人们，一方面和GHQ的战斗也有所进展。

他希望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原本以为至少会有一个会有意见的人，但到了现在也没有任何人去追究那个自己是什么天生的王者的谎言，结果他必须一直伪装下去。

所以在内心深处，他感到自己像一个氢气球，虚飘飘的悬在半空，那样不着边际的浮荡着，氢气球只有两种命运，一是破裂，一是泄气。他呢？将面临哪一种命运？他不知道。只依稀恍惚的感到，他那么迫切的想抓住什么，或被什么所抓住。气球下面总该有根绳子，绳子的尽头应该被抓得紧紧的。可是，有谁能抓住他呢？

涯的思绪紊乱复杂，无意识地看着四分仪。

四分仪把他的手臂包扎好，轻轻放在床上，问：“涯，你没伤到其他地方吧？”

“怎么这么问？”

“看你很不舒服的样子，要不我叫医生过来给你检查一下吧？”

“……太晚了，不用大费周章了，我不要紧。”

涯抬起左手揉揉脑袋，他一抬手，那白色衬衣的袖管就一下子滑下去，露出消瘦纤细的手腕。

四分仪不免担心，叮嘱道：“就算没伤到其他地方，手臂上的伤也不轻，虽然你的自尊心不允许你示弱，但还是好好休息吧，有事再叫我。”

涯轻轻闭上眼睛，在心底叹息，人都有两面，一面是自尊，一面是自卑，这两面永远矛盾的存在在人的心灵深处。人可以逃避很多东西，但是无法逃避自己。

四分仪替他掖了掖被子，转身准备离开，衣角却突然被扯住。

“等等。”涯说。

四分仪站住不动，又转过身来。

涯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本是想叹气，结果嘴里发出的却是类似呜咽般的声音。他的声音里有着真正的痛苦，那声叹息绵邈而无奈，四分仪本能地震动了一下。

“今天，有个人问我，不借助其他的力量，只用自己的手的话，我有何资格为人类的变化而烦恼。”涯犹豫着说。

他说完，抬头去看四分仪。四分仪很难得的没有面无表情，相反地，他那对眼睛温和地停在涯的脸上，那眼光甚至可以让寒冰融化成水。

一瞬间，涯在四分仪眼底读出了许多东西，有关怀，有探测，有研究，有了解。他的心猛跳了两下，不再犹豫，轻声说：“我觉得，或许我这个人的存在并没有意义，但是人类的命运是多姿多彩，多种多样甚至有些残酷的，与无意义的生一样，有无意义的死。因为有意义而行动，因为无意义而不动，这样并不是人类。我并没有考虑将来，只是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前进而已。可是我虽然是这么说的，心里却无法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做到。”

涯的这段话并不是说给四分仪听的，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四分仪也明白，涯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是想确认自己的想法。他之所以说出来，只是想把头脑中整理过的想法向四分仪倾诉而已。

四分仪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有一点要提醒你，你不是一个人选择了这条道路，是我把你领到这条路上的，所以你也不用一个人走完，只要你愿意向前迈进，我就会助你一臂之力。如果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了，这个时候还是要相信，相信我吧。无论是能够守护住珍重之物的坚强，还是变得不能相信这份坚强的软弱，我全部都会接受。”

涯猝然一惊，心脏紧紧地收缩起来，他的睫毛完全盖下来了，接着，那睫毛就被水雾所湿透，他怔怔地凝视四分仪，心中掠过一阵特殊的情绪，仿佛若有所悟，但又把握不住什么具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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