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人生若只如初
超小超大

死于日常

对任何事情都说“随便”的人,比做事异常挑剔的人还要难相处百倍。

而我现在却和这样的人相处了好几天。

明明看人很准的我,结果最近却一再失准,总是遇到地雷。在这燥热的夏天里,我应该坐在有空调的诊疗室里,喝着茉莉花茶翘着腿,等着合胃口的心理病患送上门。

但结果,我却心血来潮,在8月下旬的现在接下了一个外出治疗的诊单。

果然自己也被这仿佛要蒸干大地的暑气热昏了头脑吗?居然真的出差了。

独自走在被蝉鸣包围的林荫道里,我停下脚步仰起头,风吹开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渗下的阳光洒在我脸上。

这就是日常的安详吗?倒也不坏。

或许,我也是个随便说“随便”的人。

“唔,随便吧。”

在我询问他是否要来一杯大吉岭的时候,他也这么回答我。

这样一来,根本没办法展开日常对话吧。

我叹了口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刚沏好的茶。好淡,茶叶放少了吗?

就这样,现在的我暂时离开了那座像方块堡垒一样的市医院,来到了预约好的病患家中做心理辅导。要问我为什么不得不出差而不能摆架子让病患来,只要看一下病人的状况就好。

双腿已经被截肢了,就连坐起来都是需要人来帮忙。

失去大半下身的年轻男子,大约已以二十过半的年龄,此时正坐在轮椅上,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被“放”在轮椅上。他聚精会神的看着手上的报纸,对于我的到来看来已经习以为常了。

在我接到诊单的时候,他已经处于这种状态下有半年之久了。二十多年的直立行走日常,突然间换成了匍匐前进,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异常。然而他却接受了,仅靠这半年时间,他又重新形成了自己的日常。

精神太强韧了,简直是人类的希望。我在调查之后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但当我真的见到他并和他接触后,我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这种程度的。

他用“随便”二字将一切都抚平了,仿佛失去步行能力对他来说也是没关系一样。

随便。

本来事情至此,按理我就会失去兴趣,然后离开不再出现。但是诊单上病患的病情却让我在意起来。

忧郁症。

一个怎样都随便的人,会有忧郁症吗?这是借口吗?还是说他另有寻找心理医生的理由?

但不管怎样,只要是有个拜托他人的理由,那就意味着“不能随便”,也就是这种不可思议日常的破绽。在想到这点之后,我开始对他这份随便的真相产生兴趣了。

“世道还真是不太平呢,隔壁濒江市连续碎尸案已经发生第二起了。”他抖了抖报纸,将其叠起一半,“这次连被害人是男是女都认不出来了,真是凶狠。”

他用平淡如水的语气说着残酷的案件。

“那还真是异常杀人者。”

人心如深窟,谁也无法知道隐藏在其中的到底是璀璨的宝藏,还是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黑龙。能做出这等残酷杀戮的杀人狂,看来已经将养在心中的魔物放了出来,而且自己也和魔物同化,变成了鬼一般的存在。

杀人鬼。

“如何?你对这种案件是什么看法呢?”我放下茶杯,想试探下他的反应。

“随便吧,又杀不到我们这边来。”

“这可保不准。要是你有亲戚或是朋友在濒江呢?不担心他们吗?”

“没什么好担心的,杀人犯还能再杀几个人?而且我也不记得有什么认识的人在濒江。”他打了个哈欠,“随便吧,我只是在想为何杀人者一定要费力做到这种地步?”

“想做安乐椅侦探吗?”

我看着轮椅笑了笑。

“我连安乐椅都坐不稳吧。”他皱着眉头说道,看来他不喜欢别人的小幽默,“杀人的乐趣不就在于夺走对方生命的一瞬间吗?之后对尸体做什么还能有什么意义?”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吗?”我开始觉得有趣了,“杀人的想法已经是异常动机了,所以后面会做成怎样的事情来都不奇怪吧。这已经不是用常识来确定行动意义的时候了。”

“不,即使如此,杀人者也是有所追求的人吧。如果要杀人,就不该浪费那么多力气在尸体上,如果是要玩尸体,那就去太平间好了。我就是想不通这一点。”

这家伙为何会在意这种事情?不是都随便吗?我联想了一下他双腿截肢的原因。

最初只是一场交通意外,雨夜中的他在马路边上被一辆疲劳驾驶的小货车撞倒了,但是严重的情况才刚刚开始。货车司机害怕承担被害者无止无尽的各种赔偿,头脑一热决定掉头碾死他,这样只要赔偿一笔费用就可以。

然而被撞的他并没有死去,货车司机的疯狂行径被其他过路车的司机发现了,于是立刻阻止了。但即使如此货车也已经碾了他两次,双腿已经不可能保住了。

原本只是普通的撞倒而已,远不止于截肢到这个地步,但是司机却因为极端自私的理由而再次迫害他。

恐怕,就像想要发觉货车碾死自己的理由一样,现在的他正在思考杀人鬼虐尸的理由吧。

“不管怎样,你不是杀人者,你就不能理解杀人者的动机,这很正常。”我摊手解释道,“最多也就只能揣测吧,努力想象个合理的理由。”

“随便吧。”这已经成为他的口头禅了,“但要是这种事情再发生的话,或许就能看到真相了吧。”

“像这种恶劣的事件,估计不会有第三起了吧。”我沉思了一会,“就算有,恐怕也会被极力掩盖,否则会造成社会动摇,人心不安。”

“是吗…………”

仿佛期待落空一样,他忧郁了起来,整个人都软在了轮椅上,连眼睛也像再忍受痛苦一样闭了起来。

“很沮丧吗?”我为他在这种事情上而忧郁感到有些吃惊。

“……很难过,人都有被抽空了一样…………”

我轻轻笑了几声,差不多也算是抓到忧郁症发作的时机了,这一趟不算白来。

我站起身向他告别:“明天我还会来的,期待濒江杀人鬼的表现吧”。

而他连睁眼看我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在轮椅上沉默着。

什么也不能干的状态,会让人联想到死。

虽然就寿命而言,那位失去双腿的年轻人离死还很遥远,但是我却从他的身上嗅出了死神的气味。虽然失去双腿,但是还有双手,最重要的是大脑也很完整,可是他却什么也不去做。

不,倒也不是不能做,而是做不做随意,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意义。

随便。

将这种状态衍生为日常,便是现在的他了。

结果真的被我说中了,第二天,8月22日,也就是全国闻名的连续碎尸案第三天,果然没有什么新的案情被报道。

当然,那只是有些真相没有被拿到外界来,实际上到底有没有人被杀,谁也不知道。

按照之前的约定,我再次来到了病人的家里,探究他的忧郁症。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坐在轮椅上,而是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果然,没有新的案件了呢。”

我有些幸灾乐祸。

“……随便吧。”他还是这样回答我,“我差不多也想通了,杀人犯为什么要那样虐待尸体。”

“哦?”

“因为他也像我一样吧,除了杀人,只能做些无意义的事情。既然都杀人了,那么也就顺着情绪排解无聊吧。”

“…………”

我原本不想去驳斥这种极端消极的想法,因为这种想法本身是不需要讨论意义的。就像角落里的影子,你只能等待太阳光的照射,或是浪费力气去做一盏灯。但是现在如果我不去和他说点什么,那么好不容易找到的话题就会消失。

“杀人,不可能没有理由。”我指出了这一点,“做任何事情也都是有理由的,即使那只是一种习惯。”

“理由是什么都随便吧。不过要是我的话,我估计也会做出杀人犯那种虐尸行为吧。”

“你很憧憬那种罪犯吗?”

不得不说,失去双腿的病人已经不是20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了,但有这种崇尚罪人的幼稚想法却让我疑惑不解。

“那种人没有什么好憧憬的,但是我却在意他的那些无谓的行为。”说着,他伸手到床头,拿起昨天那张报纸,“这家伙,好歹天天还有事情可做,做完还可以用那些死人发泄一下,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纠结的是做事,还是事后的发泄?”我有必要好好确认了。

“随便吧……”他又让人丧气的软了下去,“或许我只是羡慕那种不顾一切的倾泻感,又或许我也想有那种规律的日常。但是现在我能做的太有限,而且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意义了吧,反正我想不出来。”

“如果不去做,就什么也不会有。”

我忍不住开口劝导。

“但最后都会失去价值的话,那做和不做不是一回事吗……”

我明白了,并非是无力感在困扰着他,让他忧郁成疾的是无意义感和渺茫感。

他确实对失去双腿的事实还存在着不能释怀的地方,但是现在已经变质了。他在用浪费时间的方式祭奠自己被无意义抹去的过去日常。自己的双腿,被那个肇事司机彻底摧毁了。而司机那种完全利己的理由,身为受害者的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

既然不能接受,那么双腿就等于是毫无意义的葬送了,而一起无意义葬送的还有未来。

于是在他平息愤怒之后,他认识到自己以后也是空旷一片了。失去了方向,又没办法回到过去,他就这样被卡死在这里了。

若要将一切罪过都怪到那个司机身上,那就会成为怨念吧。但他现在已经过了怨恨别人的时候了,因为那种茫然感已经将他囚禁了。

他那薄弱的意志光是应付自己的情绪就已经捉襟见肘了,哪有什么精神去恨别人。

“啊,说起来,明天是最后一次了。”

我站起身来,结束了这短短一个小时虚假的心理治疗。

“哎??”

终于让我看到他吃惊的样子,我的心情有些好转。

“一个疗程不是五天吗?”他撑起上半身,诧异的看着我。

“你的状况比我想象的要好,所以下一回就是最后了。”我忍住笑意,用谎言轻易瞒过他。

“…………是吗……”

他又消沉下去了,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了。

最后,让我找点乐子吧,要不然就太无聊了。

如此想着的我,转过身去离开房间。

外出的第三天,夏日的太阳依然猛烈,在户外行走的我几乎睁不开眼。

这一天同时也是杀人鬼事件进行的第四天,还是没有新的案件了。但我有预感,事情已经进入了安定期,差不多一切都要结束了。

不过这和我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吧,所以到底应不应验也随便吧。

我再度来到了病人的家里,这一次他的母亲在家。

“颜医生,您好。”那位看上去饱经风霜的母亲向我打着招呼,“听说这是最后一次上门治疗?”

“嗯,病人的状况比我想象的稳定很多,所以不需要再多做治疗。”我点了点头,“当然诊费也会按照比例收取,不用担心浪费。”

“……那太好了,谢谢医生。”

就这样,我连病人的母亲也恶劣的骗过了。

打开病人的房门,我看到了他躺在床上的样子。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眼窝都有陷下去一般的感觉,恐怕这两天一直都没有休息好。

“直到今天,濒江那边也没什么新进展了。”

我上来就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随便吧。”

他有气无力的说道。

“我今天其实是来告别的,之后我不会再来了。”

“……再请你治疗一个疗程,可以吗?”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不,之后我不会再来了。”我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我不是真正的医生,我没有必要做到救人的地步。若说我假冒医生会耽误病情,那也没关系,哪怕是扣上犯罪的名义我也不在乎。因为我不会去挑那种普通病人,我的目标是那些无法挽回之人。

我只是喜欢揣测他人看穿他人罢了。

“为什么……”他有些抑制不住情绪,“就这样天天来说说话,不是很好吗?我也会付钱的。”

“不为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

“你不是说了,随便吗?”

“…………………………”他说不出话来。

“既然都随便了,那我来和不来其实都一样吧。”我嘲意满满的笑了起来,“接下来随便去生活就好了。”

我当然知道,我这三天的到来,已经变成了他日常的一部分。而除了我之外,他的日常生活就会变成彻底的空白,无意义将再度吞没他。

“顺便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俯下身去,贴近他的耳朵,“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意义的事情,对你来说无意义,对别人来说是有意义的。只要有变化,那就是有意义。就算你现在躺在这里,那也是有意义的。每天你都要吃饭喝水,为了维持你的生命而花费的每一分钱都会有意义。只是那意义属于别人,而对于你本身,当然是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你什么都很随便吧。”

他没办法转过头看我,我也已经感觉不到他身上的热度了,但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杀人鬼一定会死,我也会消失,什么也不能做的你到底要怎么才能满意呢?”

既然精神已经残破到怎样都可以的地步,那这种程度也已经足够了吧。

到底最后是什么结果,随便了。

我推开了病房的门,头也不回的立刻了。

【失去双腿的残疾人对未来绝望,吞服安眠药寻短见——自杀者是无良碾人司机案的受害者】

看完了报纸一角的新闻,我背靠在自己诊疗室的窗户边上吹着风。

“没想到,追随杀人鬼一起去死了吗?”

真是有些没良心,我冷笑着自言自语。

现在已经到了9月初了,差不多2个月过去了,我在这个城市里也没遇到很有趣的事情,

那些病人有的是真病,有的是假病。有的救不回来,有的不需要救。翻来覆去最后的结果还都是没什么意义。

不过想想,其实只要看穿了本质,其他东西都很无趣了。所以我也随便起来了,只要时间不是白白流走就没什么要紧的。

“只不过……”

我慵懒的眺望着城市风景,内心还是产生了一些名为期待的热度。

“要是来个够我玩上好几个月都难以忘怀的家伙,那该多好啊。”

就在这时,诊疗室的电话响了。

“颜医生你在吗?这里有一个病人,很快会来你处,请接待一下。”

哼,这种人也太多了吧。

“哦?什么病情?”

“唔……”话筒另一侧的护士难得的犹豫起来,“病人自己也说不清,好像是有自杀倾向。”

听起来有点意思,那么让我期待一下吧。

“好,让他上来。”

我戴好眼镜,点起一支香烟,坐到椅子上翘起腿,等着下一个病患的到来。

——希望这一次,大家都不会觉得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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