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的七月末,太阳是所有人的敌人。
我走在市医院主楼和住院部楼的连接通道中,汗水已经决堤了。即使连接通道的上方有着一层绿色的塑料顶,但它实际上是一条暴露在大太阳下的连接桥这个事实没有改变。
无孔不入的暑气正催促着我快点冲进住院部楼内部,我却不得不在入口处停留了那么一两分钟,为的是看清楚标牌上的区域标示。
因为我要找的病患不是一般的住院患者,而是绝症患者。
心理医生,其实是个走极端的职业。
他们要解决的问题通常分两种:一般人花样繁多的无病呻吟,以及真正陷入人生绝境的呼号求救。
前者不用管也能自愈,而后者就算你能让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残酷的现实也不会改变。
而寻求刺激的我,不接那些鸡毛蒜皮般的心理辅导病例,那么我便只能去那些濒死者里面探寻目标,这已经成了我这段时间的日常。
极端职业需要极端精神,而死的意识接触太多了,会侵蚀精神的。
不管怎么用深奥的哲学来粉饰,死就是死,永远是个消极的词汇。触碰次数太多,人的精神也会自然而然的萎靡下去。就像这天气一样,总是阴雨的话,任谁也会心情不好。
慢慢走过长长的通道,身上的热气差不多都被空调放出的冷风中和殆尽了。我走到一间单人病房前,轻轻的扣了扣门,几秒钟后门内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进来吧。
得到允许的我推开门,先是环视了房间一圈。
和我想象的一样,满是阴霾的房间。和刚才那炎气翻滚的外面相比,被空调所制御的这里简直是冰窖。窗帘也拉得紧紧的,室内的亮度差到让人分辨不出颜色。
热与冷,明与暗,生与死,另一个极端。
躺在病床上的死期临近之人裹着被子,看上去像是一只蚕蛹。而周围的人们或站或坐,全部都摆出一副等待着猎物一般的姿态。
人还未死,这里就已经充满了等死的气息了吗?
心中满是冷嘲的我,对着在场所有人点头示意。
“我是应病人的要求,来做心理治疗的心理医生。”
“请小声一点,病人他正在睡觉。”
尽管我的声音已经很低了,离我最近的一位女士还是提醒了我。
“抱歉。你是病人的家属吗?在等待病人醒来这段时间里,可以出来和我谈谈吗?”
黑暗之中,我看到她迟疑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我顺手再度拉开了病房的门,邀请她走出来。本来我想就在市内走廊上和她聊一聊的,但没想到这位女士径直走到了室外的楼栋连接桥上。
果然在那种房间里待久了会受不了吧。
“在这里谈,好吗?”那位女子明显的长出了一口气,接着露出疲惫的微笑对我说道。
看来是个温柔会体贴人的女人呢。在房间里我没有看出来,这位女性大概只有20岁不到,比我还要小好几岁,老实说应该用“女孩”来指代她。有着一头挑染的淡黄色短发,发梢有些卷,耳垂和手上都没有任何首饰,衣服也是没有花哨的单色调,一种社会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没问题,办公室坐久了的我,也喜欢阳光呢。”
我用谎言和微笑来回答她。
“你是病人的……”
“表妹。”她淡淡的开口,“我在我表哥所开的公司上班。”
“这样啊,这样的话公司那边就不太妙了吧。”
“嗯…………”一说到公司的话题,她的目光立刻低了下去,“可能要被收购了吧。”
“对你来说,病人和你的关系是怎样的呢?”
“哥哥和老师一样的人吧,我很憧憬他,也很期待他。”病人的表妹有些落寞,“虽然是表兄妹的关系,但是我和他却有着8年的年龄差,感觉他更像是成熟的叔叔辈人物。而且表哥从小就备受家里人瞩目,优秀到不可思议,在身患绝症之前家里人都说‘只要有你表哥在,大家就都可以坐享清福了’。所以我也跟在他的后面,期待着他能做出更大的事业来。”
我听了有些想笑,明明是有着更久未来的后辈之人,却要将期望寄托于快到极限的前辈吗?
“有没有想过要超过他或是取代他呢?”
“想过要成为他那样的人,不过那不可能做到的。表哥从小就是精英,高中大学全是挑最好的学校上,毕业之后他连研究生都不屑去考,直接创业开办公司,而现在的身家已经近亿了。这样完美的人,我怎么可能做到他那样。”
已经在潜意识里认输了吗?
不,是从一开始就被长辈的阴影所覆盖,所以没有“赢”的概念吧。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我对既成事实的过去没多大兴趣,我想知道未来的方向。
“你表哥现在已经肝癌晚期,而且都已经扩散了……抱歉,现在你和家里人还有什么打算呢?”
“……真没想到,身体一向很好的表哥居然会……”说着她痛苦的摇了摇头,“我和表哥不一样,念书念到高中就不念了,没有文聘和技术的我哪里也不能去,是表哥接纳我去他的公司工作。现在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替我积累的,表哥一走我就要重头再来了。”
说到自己那渺茫未来的时候,她的眼圈开始泛红了。
“那以后呢?”
“我不知道……要是表哥一直在的话,根本就不用考虑什么未来,只要跟着他就好,现在……我该怎么办?”
说完最后一句,她泣不成声了。
她的表哥,借着国家政策调整而急速发达的年轻房地产业新星,却不幸在壮年患上绝症,而且手术接连不顺导致现在死期不远。
所谓精英,也不过就是眼睛亮一些手段狠一些罢了,而如今这下场,该说是被那些无力购房者的怨念所诅咒了吗?我在心底蔑笑着。
而原本只是家系庞大一些的家庭,也都借着子嗣的发达接连攀枝而上。
“哟,怎么出来了?不去陪你那倒霉表哥吗?”
正当我和那位女子陷入沉默之时,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连接桥的另一端传来。我斜眼看了一下口出不敬之言的来者,那是个看起来快30岁的男人。戴着一副墨镜,穿着花格子衬衫,斜挎着一个鼓鼓的黑包,丝毫没有探望病人的严肃感。
“……你来这里做什么?”病人的表妹惊讶的看着来人。
“探望你那不走运的表哥啊,我可是他的生意合伙人啊,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啊。”
“他是谁?”我小声问身边的女子。
“表哥的朋友,从小就在一起玩,后来表哥开公司的时候他就跟着入伙。”她说着说着突然凑过脸来,小声的对我说,“听说他还在隔壁的濒江市承包工地,专黑外地民工的血汗钱,不是什么好人。”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讨债的,不过也差不多。
“现在请别进去,病人在休息,不能进进出出的打扰他。”我以医生的身份向那位男子建言。
“哼,都快死了还要摆架子吗?”他摸出香烟想要来一支,但立刻被我制止了。
“抽烟都不能吗?真麻烦,你们医院就不能建个吸烟接待室吗?”他反而还有理了,“你表哥的公司太脆弱了,都怪他什么权力都要拿在自己手上。结果这才没他几个月,已经把业务弄得一团糟了,我再不想办法就要完蛋了。”
“你没有资格评价公司!身为副总裁的你除了拿钱还做过什么?一年到头都没在公司里露过面,现在却跳出来说我表哥的不是?!”
病人的表妹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去和他吵了起来。
“笑话!我可是投资方,出钱就是出力!当初你表哥没我那20万的老婆本,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呢!”
真是难看,一到这种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就会以这种丑陋的方式上演。
我站到他们的中间,将他们劝开。
“请别在医院里吵架好吗?这位先生,既然你也是公司重要掌权者,凭你的能力支撑公司的话,也不急于一时吧。”我盯着男子的眼睛,想看到他那墨镜后面的眼神,“所以还请冷静下来,等事情过去再做商议。”
“……哪等得及啊……”男子的傲气终于溃散了一些,“我根本不管公司那些琐事的,我只是出资方而已。现在公司不出利润了,而且国家政策又要调整,再不想办法扭转局势就真的完了。”
“说到底,还是要靠病人了?”我进一步说穿真相。
“咳,那家伙是蛮能干的……”男子仰头看天,“但人都快死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想了半天也只能出最后一招:赶紧先把公司卖掉,这样我至少还能捞回点本。所以我今天都把协议文件带来了,等她表哥一缓过来就立刻把这事处理了。”
还真是现实啊,没有再说什么的我移开了视线。
“人命重要还是钱重要!!你这样还算是他的朋友吗?!”女子含着眼泪喊道。
“话不是这样说的!人就那样了,我们要面对现实,但钱还是要拿的啊,不然我以后怎么活!”男子说着自以为是的道理,“不陪你们说了,这太阳那么毒,你们居然还敢待在外面,真佩服你们!”
说完他看了我们几眼后就离开了。
“这种人……我表哥真是看走了眼!!”病人的表妹还在咬牙切齿的诅咒着。
本想上前安慰的我,发现也没什么有价值的话可以说,于是继续沉默。
从根处想的话,其实那是理所当然的。本来关系就建立在金钱利益上,所谓友情也只不过是这层关系的凝固剂而已。现在人将死去,那个男人当然更关心钱。
只是,这层利益关系未免有点失衡了吧。
“差不多我们也该回去看看了吧。”我提议道。
虽然头上有一层塑料顶挡着,但那媲美沙漠天气的暑热也的确难以忍受。
“……嗯。”那位表妹轻轻的附和着,看来她还是没有从那份迷茫中回过神。
刚踏出一步,连接桥的尽头处走出了一个人。
“两位,在这里吗?”
是一个比身边这位表妹看起来还要成熟的女人。和我一样把长发盘在脑后,也差不多和我一个年龄,但是在脖子上挂项链以及在手腕上套手镯却不是我的风格。
眼前这个人我是认识的,她是病人的妻子。结婚还没到一年,丈夫就变成这样了,什么美满幸福都远去了。
“小妹,你先去看看你哥吧,他已经醒了。我想和医生想单独谈谈。”她走到我们面前,同时稍稍用余光扫了我一眼。
“好的。”
随着那位表妹的立刻,连接桥上只剩下我和病人的妻子了。
“病人现在状况如何?思维清楚吗?”目前我还是以医生的身份在和人打交道,所以这种问候是必需的。
“很清楚呢,有点回光返照的感觉。他还问了我们预约的心理医生有没有来呢。”
呵,没想到自己这个局外人也会被重视吗?
我估摸着要去见病人的时间,然后顺口问起了身边这位女士。
“身为病人的妻子,其实我想问下你们的关系如何?”
“之前吗?他对我很好吧……不过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离婚了吧。与其现在还在悲痛,不如多想想未来吧。”相对于前两位,她倒是相当的平静,“本来我只是个刚入职的教师,在一次亲友婚礼上偶尔遇到他。他说他以前和我是一个小学的,算是老同学,但我却没有任何印象了。”
“要是真的……那还算是很有缘吧。”我内心却在小小的叹气,这是多老套的搭讪招数了。
“这都没什么,事实上我当时有些看不上他,感觉他太像暴发户了。”年轻的妻子回想起了过去,“不过我那时候对将来也没什么打算,我也不想当一辈子教书匠,而且我想过安稳的日子。正是因为他能实现我这些想法,所以我们才结婚的。”
你就没想想你的丈夫又是看上你哪一点吗?
虽然我想这么反问,但我还是把这不合时宜的话咽了下去。
“但是这一切就这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她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段时间我怕也怕够了,累也累够了,痛也痛够了,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所以医生,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呵,尽管说吧,作为心理医生的我也不可能消灭癌细胞,只能帮患者梳理情绪了。”
“在你和我丈夫谈话之后,能不能把他所说的话都告诉我?”她看着我的目光中包含着一种急切的期盼。
现在还能期盼什么呢?我当然心里清楚。
“抱歉,这是病人的隐私,没他的同意我们心理医生不能说出去的,这是职业道德。”说到这里我故意顿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但若是涉及到遗产之类的,可以酌情透露。”
“请务必先告诉我好吗?”
说着她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
“没问题,迟早也是要公布的。”看穿她心思的我低声冷笑,“说起来,等你以后分到遗产,你打算做什么呢?再找个符合条件的男士结婚吗?”
听到我肯定的答复,她终于松开了手,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轻松表情。
“……刚离婚哪有那么容易哦……不过我也会考虑的。而且我想学着去做投资,尤其是房地产这块。若是分到遗产的话,我想会门槛低很多吧。”
“有熟人帮忙的话,赚钱很快吧。”我一边偷笑一边说道。
两人一起走过连接桥,重新进入住院楼的走廊里。原本还很空荡的走廊两侧现在已经站了不少人了,看来都是从病人房间里出来的吧。
越往里走,身上的热气就散失的越厉害,等我进到那个冰窖一样的房间里,身体恐怕已经和尸体一样冰冷了。我随意打量了下站在两边的人们,里面还真是什么年龄层的都有,而且好像其中还有外地人。
“……家里的独苗啊,那么年轻就不行了……香火要断了……”
“唉,以后这家里也没人能像他那么争气了……”
病患的门前,两位老人坐在一起,声音里满是悲伤,暗自垂泪。
“病人已经在里面等你了。”守在门前的护士对我说道。
“好,那么下面就是我的工作了。”我点了点头,在拉开房门前我再次扫了一眼走廊里的所有人。
比我想象的还要冷,但是这一次却有光。
窗帘被拉开了。本来仰卧在病床上的病患,现在正坐在床上,侧着头注视着外面的骄阳。
“医生,你来晚了。”他没回头,但已经察觉到我的进入。
“抱歉,我来的时候你正好在睡觉。”
我拉过一张靠椅,坐在了病床边上。
“那不是在睡觉,只是提前去某个地方报个到。”他笑了,但笑容在他那皮包骨一般的脸上有些难看,“你和外面那些人聊过了?”
“稍微聊了聊。”
“感觉如何?”
“树倒猢狲散的感觉。”我笑了。
“猢狲不假,但我离大树还有距离。”他也笑了。
“你也该为自己家人考虑考虑吧,毕竟你还有那么多财产。”我直接挑了最实际的话题。
“所谓家人,现在也没怎么为我考虑吧,我想应该比较关注财产。”没想到他更实际。
“人生,就像投资一样,投资和红利成正比的。我的家人在以前对我投资了太多的期待,而拿这些期待当成本的我,就不得不成功来回报。家人也好,朋友也好,恋人也好,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这样了。”
需求与被需求,期望与被期望,利用与被利用。
真是可悲,若人和人的关系只有那么简单,那世界也不会那么有趣了吧。
“即使是现在,你也想着回报吗?”
“不,医生,你弄错了。我回报的不是他们本人,而是回报那份期待。现在我已经没有未来了,以前的一切都不能继续了,所以他们期待的对象变成了另外的东西,那就是财产。”
对象发生了微妙的转移,从人的未来变成了人死后之物。
“不过也有人已经不抱期待了,不管是对你,还是对财产。”我想起了某个年轻的女孩。
“因为她本来也没什么资格期待吧,自己想做什么都没办法决定的人。”病患干笑了几声,“现在快死了,果然过去的事情就想的特别多。我以前可是相当讨厌那些家人和老师的,总是要我做这做那,明明我还有别的想法。但当我认识到我和那些人所期待的是同一个未来时,我便开始朝着成功路上全力奔驰了。看,其实就连我也在期待我自己呢。”
我看着他那空洞的眼神和干涩的嘴唇,有种被榨干的感觉。
虽然自己知道那份期望并非真的对着自己,而是对着成功的未来,但他仍然以期望为动力。而现在他已经没有更远的未来了,那便没有期待,他所求的动力也不存在了。
“到头来,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也都是各自期盼着自己的愿望吗?”
“是啊,改变的不是人,而是他们的愿望吧。他们希望我那出人头地的未来,为他们争光和赢取利益,为了这个目标而将期望灌给我。而现在我已经没什么期盼了,他们却在盼着我死后的改变。”
“期待就像是鞭子,没有鞭子抽你,你就没办法跑快,但鞭痕却是不可避免的。”我替他做了总结,“不过现在你自由了,说吧,你让我这个心理医生来做什么?”
“听我最后的遗愿。”
“那你应该找个牧师或是高僧。”
“我是唯物论者,不信那一套的。医生,我找你来就是为了分析我的心理,然后告诉我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盖棺定论吗?
没想到要轮到我做这种事情呢,明明我最擅长的是骗人,现在却要用真话来给人送终吗?
“若你有个从小到大都是优秀分子的哥哥,而他现在生命垂危,恐怕现在的你也得站在走廊外面等着什么吧。”
换一种可能性,大家就都公平了。
“你亦不过是他们其中一人。”
说完这话我站起了身,准备转身离开。
“果然大家都差不多吗……”
在这句像呢喃一样的话语之后,他安详的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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