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用读取器连通了大脑,让那些沉积的记忆一点点被剥离出来,这是久违的做梦,梦到那快要记不清细节的曾经。
世界开始变得无色了,我所看到的一切像是被橡皮擦去,然后又被填充进新的东西来,于是重构成我现在周遭的一切。
那是许多年前的冬季,亦是第一次的相遇。
病房外的那些个树木,枝丫被厚厚的雪压得抬不起头来,整个医院内外都毫无生机,正应了万籁俱寂这个词。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所能够感受到的,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容,苍白中透露着冷漠。
你知道,作为一个心理治疗师,最不愿意看到的不是那些脾气暴躁极不配合的病人,而是那些从内心深处放弃一切的病人。现在在我的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我从第一眼便可以看出来,她就是这样一个病人。
作为患者来说,我很少看到如此配合的,无论是检查还是治疗,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抵抗,就那么顺从地配合——除了眼底偶然闪过的那丝冰冷和悲哀。
“你很喜欢望着窗外,那里有什么吸引你的东西吗?”我顺着她的目光向外面看去,那里正对着一颗银杏树,叶子已经全掉光了,只有光秃秃的躯干和上面没有化去的冰雪。
“既然一切注定如今日般凋零,却又为何还寄望于春天的复苏?”她开口一句如同西方哲学书中的话语,将我直接给问住了。所谓的天才和疯子只一线之隔,其实在我看来,天才和疯子在本质上没有区别,所以那些精神病人常常会说出一切颇有道理的话来。那么该如何回应这样的话呢?大多数医生是选择无视的,或者习惯性应付一下,以免造成对方情绪激动。
不过,此时此刻我却无法敷衍了事,只是因为这孩子在说出这句话后,眼中露出的那种渴望的求知,令人心底不免一颤。
“我想大概是没有什么生命是真正希望死去的吧,渴望活着,这是所有生命的本能。春生,夏茂,秋衰,冬寂,这是轮回之理,虽然秋冬亦有其美,但谁不渴望生机勃勃呢?”我思量着说道。
从对话来看,我俩说的话似乎有那么一些莫名其妙,但一牵扯到生命,人生,生死之类的哲学道理,那就没有逻辑可言了,哲学这玩意儿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
“那你呢,也渴望活着吗?”她认真问道。
“是啊,谁不希望自己身体健康,青春永驻呢。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甚至想永生不死哩。想想古代那些帝王,不都对子虚乌有的仙道长生痴迷不已么。”
“是么……”她似懂非懂地低头思量片刻,然后忽然抬头问道:“那痛苦该怎么解决呢?你获得了永生,不也就承受了永远的痛苦吗?”
看着她的眼睛,我说不出话来。
是是非非,是如夏华般求那刹那间的灿烂,还是如夜空中的某颗星星,宁愿不见白昼,宁愿独享孤独,也要永世悬挂于天际。这个问题自古便争议颇多,而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答案。
“或许,当痛苦变成了习惯后,那便也再感受不到痛苦了吧。”我这样回答她。就好像失恋的次数多了,便也习惯了人来人往,来去匆匆不是吗?
你记得初恋分手时的刻骨铭心,但你可记得第三十三任女友曾于某夜给你的脖子上留下吻痕?
人啊就是这样,善于习惯,也善于忘却。
我们这一次的谈话就点到这里,可却并不是终结。从那天开始,我们常常便有各种问题的讨论,常常是她问我答,但渐渐变成了同等位置的聊天。
开始时,我是本着心理引导的态度来和她进行种种谈话,可随着问题的深入,随着交流的增多,我慢慢进入到某个奇怪的角色里。似乎,我们成为了探讨人生和生活的好友,除了那些听起来高大上实则内容空虚的话题外,我们也聊许多生活中的话题。
当冰雪消融,万物复苏,这白茫茫的天地终于是换了面貌,第一抹绿色自枝头探出脑袋,紧接着便是各种各样的颜色,万紫千红,百花朝放。春天,到来了。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银杏树已经长满了叶,下面的草埔上点缀着各色的小花。而在这透明的玻璃里面,依旧是如冬天一样的白色。这里的时间像是被定格了,永远在冬天,再无复苏的一刻。如果你走不出这里的大门,那你便永远葬身在冬雪之中。
这些病人都想冲出这扇门,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锁住他们的不是医院里的电子锁,而是他们给自己心上的那把锁。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亦没有无缘无故的心理障碍。始于情,困于痴,郁于怨,终于己。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杀了人。”
病例上写的是社会型人格障碍和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可我却从未见过她另一个人格,也没有觉得她有所谓的交流障碍。
对于这个疑问,她只回答道:“如果我不被诊断为精神病,那么我现在所待的就不会是这里,而是监狱了。”
“那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对于这个问题,她选择了保持沉默。后来我才知道,她杀死的是自己的父母以及哥哥,在那个扭曲的家庭中,她如不拿起刀反抗,便只能成为餐桌上任人享用的肉食。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有比我们想象中还善良的人存在,也有比我们想象中更可怕的人存在。
抬头看阳光依旧明媚,可你怎知身后不远处的另一个城市不是阴云密布。同一片天,却是不同的光景。即便是一个城市,可能也被一道线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面。正如现在,我在前一刻还沐浴阳光,可后一刻却被淋成了落汤鸡。当我匆匆跑进医院时,抬头正迎向那透过窗户瞥来的目光。
“我讨厌下雨。”当我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忽然开口说道。
“你的名字里就带着雨,为什么却讨厌下雨了呢?”
“因为它淋湿了你。”她认真说道,而我哑口无言。
如果说我最后悔和她讨论的问题是什么,那一定是关于爱情的。一个在大家族里出生长大,又到国外开放的环境里留学归来的人,是不会懂得爱情的真正韵味的。我把xing当**情组成的必要成分,可爱情并不一定包括它。Xing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而爱情则是更深层次的东西,它贯穿你的肉体,直抵灵魂。
在那个被倾盆大雨和电闪雷鸣掩盖一切声响的夜晚,我和她水**融,将一个不应该开始,更不应该结束的爱情草草上演了。
在她懵懂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一点点发芽,直至最终长大。可是,若无人看管,无人照料,任它经风吹雨打,任它逆着光生长,那么最终将会是一个悲哀的产物。
“我爱你。”
我在她耳边轻声诉说,那是男人在得到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后所附带的温柔。至于到底是真是假,在离别过后也就都成为了虚假。
她将头紧贴在我的胸口,认真聆听着我心跳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把它们都记在心里。
“你在听什么呢?”我开口问道。
她不言语,只是拿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透过那微微隆起的饱满,以及滑若羊脂的肌肤,有一丝火热和震动感自掌心传递过来。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小脑袋,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然后又用食指指了指我。
这个手势的意思是:我爱你,全都在心里。
云遮见霏雨,无声道情意,难料是别离,人陌路途生。
“墨笙,我爱你……”她初时天真的,幸福的笑,最后苦涩的仇恨的笑,都难掩那一份不曾改变的情意。
我爱你,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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