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旅 〇 (续)

〇/伽岚(续) (其一)

铳和川离开了吧。

他们和乏月一起乘船逃走了，魔翩他们也是。

伽岚相信实际上是这么一回事，他们只是丢下自己跑了而已。

伽岚无法入睡，但却可以继续做永无休止的噩梦。

失忆？

呵，胡说什么呢，小孩子都不会相信那种愚蠢的话。

那刻在心里的烙印，是永不磨灭的。

所以……欺骗吧，只要先蒙蔽自己，就能骗过所有人了，欺骗整个世界来让自己不再悲伤，真是既自私又任性的苛求。

伽岚也不知道噩梦延续了多久，他疲惫地睁开灰色的双眼，看见了迷叶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她正好奇地窥探着自己眼中的秘密，并尝试着解读什么。

走开……

原本是想这么说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那个……我是迷叶……迷路的叶子。”

“伽岚。”

“茄篮吗……噢，茄篮哥……”

“只叫伽岚就好。”伽岚的声音很小，但听上去却像是在声嘶力竭地咆哮一样，他感觉自己苍灰色的脸上面目狰狞，丑陋不堪。

迷叶呆住了。

伽岚有些懊恼，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焦躁，试图表现得平静一些。

“抱歉……吓到你了。”伽岚起身，只道了句‘该出发了’之类的话，便自顾自地走掉了。

迷叶反应过来后，见伽岚走远，只好跑着跟上。

伽岚放慢了脚步，不止是为了等身后小跑着的迷叶，也是在倾听这片林子里的声音。这座森林里蔓延着的死气，就好像是伽岚身体的一部分一样，稍有任何其他气息，便会被他察觉到。

“你……走了多久了？”伽岚知道迷叶追上了放慢脚步的自己，头也不回地询问。

“两……两天……啊，不对，应……应，该有三天，今天……今天，是第三天了……”

“家人呢。”

“迷叶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森林里有其他人吗。”伽岚莫名地有些恼怒。

“茄篮……茄篮是迷叶找到的第一个人……呜……”

“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吗？”

伽岚没由来地感到了恐慌，停下了脚步。

灰色**、灭世风暴……

迷叶纳闷地摇了摇头，转身用她那双好奇的眼睛仰望伽岚兜帽底下的脸，但是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双充满了恐惧的双眼。

“走吧，这一带我熟悉，很快就能带迷叶离开的。”伽岚沉着脸，继续迈步向前。

“嗯！”迷叶使劲点了点头，喜极而泣似的应了一声，便欢天喜地地跟在了伽岚的身后。

毫无疑问，这里是用魔法组成的世界。

伽岚能感觉到的死气，它们的本质全都是纯粹的法力。

有什么人，或者是未知的存在，用极其玄妙的手法，将它们组成了一个结界世界……用移花接木的手段，把真实的世界给一点一点连到了这个地方……

试着想起来吧……

正视过去的片段，就可以明白如今的处境……

可是……

已经没有勇气了。

饶过我吧。

什么世界，真的重要吗……

伽岚抬头仰望，才发现这座密林树木参天，茂盛得不像话的枝叶遮住了头顶上方，让他抬头连天空都见不到。

他长舒一口气，隐晦地咧开嘴角，自以为轻蔑般地笑了笑。

思考等于痛苦，最惨痛的结果摆在这里，伽岚若去追忆其过程，这对精神施加的压力，岂不是比凌迟处死还要残忍。

接下来一天的时间里，伽岚和迷叶都在密林里前进。

这里是亡灵海以外的亡灵海，也是亡灵海之中的亡灵海，没有尽头这一点首先是可以肯定的……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但伽岚察觉不到任何的变化。他们仿佛是成为了森林的一部分，这就像是一种走到哪里，哪里都是森林的错觉，令人愈发焦躁难耐。

之后走走停停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有一天，迷叶忽然就晕倒了，伽岚转身想去查看，却又一次想起了自己身为不祥之人的身份。

死气会剥夺生者的一切，伽岚是死域最后的原住民，他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织魂者的心理斗争只持续了几秒钟，担忧战胜了一切不必要的顾虑，伽岚这才发现迷叶早就染上死气了。

是因为自己是死气的源泉吗？

伽岚回忆起这一路上，自己每次采集食材都应该是剔除了死气的，不应该存在有什么问题。

接着，他才想起来她说的那句‘该有三天了’。

在遇到自己之前，她肯定吃了沾染有死气的东西。

会死的。

他们都是这么死的……全都是这样离开自己的。

……

伽岚抓挠着自己的头，感觉自己已经无法保持冷静与理性。

对了。

反正死气也不会侵蚀自己，用抽离的力量，将死气全部剔除不就可以了吗。

只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将本该用于杀生的死亡法术技艺拿去救人，这是伽岚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他只能这么做。

因为他这时才发现，那个孩子要是死了的话，自己就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寄托的东西了。

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就算倾尽所有也不能让它消失。

——那个孩子就是我的一切。

伽岚在心中暗暗立下誓约，他打算耗尽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只剔除那些死气，不对生灵抱有任何念想，哪怕自己只剩一天的寿命，也绝不伤害任何生灵。

伽岚，对自己立下誓约的那一刻，便成为了永远的守护者。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中的信仰，可以像他过去的那些朋友一样，愿为其至死不渝。

但是，即便伽岚成功地抽离了死气，也仍然改变不了迷叶会死的结果。

情况在一天天恶化，迷叶一直昏迷不醒，伽岚做梦也想不到，死气也会是生命力的一部分，而她的生命力也已经所剩无几。

伽岚可能是因为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灾难，再加上本就拥有死域原住民的血脉，对死气天生就有着极强的免疫力，所以才会全身沾染死气而不死，甚至自己还能运用死气。

可这种能力对伽岚而言，一无是处，他的心中只有对生命的渴望。

想尽办法活着，然后再延续一切。

在那之后，伽岚每天都会离开篝火营地，去周边寻找有人迹的地方。

“……我们总会找到它们的，耐心点吧，伙计。”中年男人的声音。

“可我已经厌倦了……你看看大家，还有哪一个希望这种事情继续下去？”另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稍安勿躁，别忘了大家伙这一路以来是怎么走下来的啊。”一身黑袍的巫师劝道。

看起来像是什么森林里的偷猎者，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伽岚观察了一下，他们有四个帐篷，九个人。

五个人在这里交谈，还有四个人在帐篷外面各干各的事情。

看看他们的打扮，为首的是一个大剑士，另外一个是弓箭手，一个黑袍巫师、一位魔法师打扮的中年女人，最后一个是全副武装的战士。

再看向营帐，大概是三位佣兵打扮的战士，以及一个法师。

噢，还有一个探子，一共是十个人？

回想起之前他找到的邪灵爪牙，伽岚总感觉这些人绝非善类，出现在这种地方实在可疑。

但是，他需要药品，这些人既然敢来这种地方，必然会事先有所准备，伽岚必须冒风险，眼下这些人还在谈话，那几个人看上去也是士气低迷。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伽岚本就不怎么引人注意，凭借着地形和气息隐蔽自己，顺利摸到了他们的营帐里。

然后他发现潜入计划完全失败了，他完全就不是当窃贼的料——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人会把药品藏在什么地方，只能自己慢慢找了，还不知道会不会发现。

“谁……？”

声音甚至直接是来自帐篷里的，不止外面的十个人，加上里面这位得有十一人了。

伽岚走过去，看见的是一位魔法师女孩。

“邪……邪灵？”对方发现是伽岚这位不祥之人后，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告诉我药品在哪里。”伽岚只觉得心中烦躁，索性直接问了。

“什……什么药？你……被邪灵感染了吗？”

“好了，少废话！”伽岚有些恼怒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抽离的力量可以轻松地解决对方。

“不……不在这里……药品都放在殓巫师的帐篷里……”

“告诉我在哪。”伽岚逐渐冷静下来，这才注意到对方脸上写满了恐惧。

对方指了一个帐篷的方向。

“好，你就给我老实待在这里，当作没看见我，听明白了吗。”

对方慌张地点了点头。

嘁……

伽岚离开这里之后，便悄悄潜入了那什么巫师的营帐，一番翻箱倒柜之后，很快认出了些药材，取了些必要的之后，便立即扬长而去。

伽岚一点也不害怕，如果他们发现并追了过来算账，那便是自寻死路。

作为死域原住民，对于如何治疗死气感染者，伽岚也是再熟悉不过，迷叶在服药过后一段时间，就恢复了意识。

伽岚知道要让她彻底恢复，肯定还要去那些偷猎者的营地一趟。

所以就去了。

一回生二回熟，潜入后取药，立刻离开。

那些人似乎是聚在其他的营帐里商议什么事情，无论如何，反正现在是一切顺利，伽岚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的样子，迷叶重新恢复了活力，脚上的伤也慢慢恢复了许多，又可以开始活蹦乱跳的了。

“我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的。”伽岚如此说道。

篝火还在燃烧着，他明显能感觉到附近有什么东西在悄悄靠近他们，可是他不想打草惊蛇，只是从原本离篝火很远的树下站起身，挪到迷叶附近的树下坐着而已。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根本逃不过伽岚的耳朵。

可能是那些人来了。

三番两次的造访，他们不可能不会有所察觉……更何况自己也不是没有暴露过……

伽岚心中烦躁，索性懒得去想。

不速之客终于还是出现了。

那个人甚至是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就那么明目张胆地从草丛里跳出来，还微笑着朝这边招手。

“嗨？那边的两位……请问这林子要怎么走啊。”旅人大老远便吆喝着，一直走到伽岚近前，才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微笑。

“……你是谁？”伽岚对这位陌生人没有印象，而且他好像一点也不害怕自己这个不祥之人。

“呃……怎么说呢……我是不小心在这森林走失的旅人……是来自遥远冰封之地的一位魔法师，名字的话，有点忘记啦……”旅人露出善意的笑容，注意到那边有一位已经睡熟了，他便立刻放低了声音。

“……连名字都没有的人，如何信任。”

“那就叫做化十吧？请问您怎么称呼？”旅人摘下自己的兜帽，随便口胡了一个名字，便不等伽岚同意，坐在了篝火旁取暖。

“伽岚。”伽岚有些不悦，但是没有说什么。

观察的目光消失了，这只是一个和那些偷猎者毫不相关的旅人，躲在暗处偷窥他们而已。

伽岚冷漠地看着旅人坐在篝火旁搓手，他看起来冷极了……也的确，这片林子的晚上一直都很凉……无论如何，这里的环境都太恶劣了，如果不能离开这里，迷叶的病一定还会再恶化的。

强烈的使命感在催促着伽岚，既然已经没有了隐患，那他也可以放心去附近找线索了。

“诶，你要去哪？”旅人见伽岚一声不吭就要走，急忙喊住了他？

……

伽岚发现自己忘记了，这个陌生的旅人似乎并不可以信任。

“去找离开森林的线索，你保护好她。”

不然杀了你。

这句话伽岚没说口，他的杀意表现很隐晦，但绝对是说到做到的类型。

旅人保持着善意的笑容：“好的，没问题。”

伽岚已经走远了。

……

旅人也已经很疲惫了，在森林里迷失了几天几夜，现在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只感觉自己的上下眼皮一直都在打架，在这篝火旁的反正也只有一个小女孩，根本就不可能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所以旅人很快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旅人注意到有一双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那女孩现在已经醒来，她抱着膝盖缩在树下，安安静静的，只是眼睛在瞧着旅人，一眨一眨的。

“噢，你好……我叫化十。”

旅人想起来自己之前口胡的名字。

“嗯，化石！我叫迷叶，请多关照！”女孩一副乖巧的样子，望着旅人的眼睛，认真地回答。

“那个……茄篮呢？”女孩接着又向旅人询问，她抬手揉了下眼睛，又重新将手臂抱紧双膝。

“额……那啥，伽岚应该是到去附近探查一下了，让我们在这里等他。”旅人觉得这个回答不错。

迷叶闻言后，立即开心地笑出了声：“嗯，那迷叶就放心了！茄篮每次这么说，都会准时回来的……因为迷叶很乖的，一直都有好好的待在这里，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旅人总觉得她是在自言自语，无意间甚至将一句话重复了两遍。

旅人若有所思，但也不知道该讲什么。

“那个……化石……对昏迷之前发生过的事情还有什么印象吗？迷叶问过茄篮，但是他只是说让迷叶不要担心，说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迷叶看了旅人好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但是……迷叶还是很不安，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好多很重要的事情一样……”迷叶怯生生地说着，不知不觉就低下了头，将脑袋埋在双膝里。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也是醒来之后莫名其妙就发现自己来到这片林子里了，然后走了好久才找到这里……”旅人挠了挠头。

“茄篮说过……我们只是在这里迷路了，等到时候出去了，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迷叶低低的声音传来， 然后便不再做声了。

“……你很害怕吗？”旅人见迷叶不吱声，便试探着问了句。

“嗯……”迷叶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看旅人，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果之前没有茄篮的话，迷叶真的不知道会怎么样……虽然他的样子看起来也很可怕……不过，迷叶是乖孩子，所以会一直相信他的……”迷叶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真好啊……有人可以信任的感觉。”旅人感叹。

“嗯！”迷叶应了一声。

旅人打了个呵欠，总感觉睡不安稳。

他们所处的这片临时营地，周边皆是层层叠叠的密林。

如果只是平常的森林倒还好，但这森林里实在是诡异得紧，先不说有什么虫鸣鸟叫声之类的东西，就说到目前为止，旅人连一只活着的生物都没见到过就行了……除了这两个人。

“化石呢？化石也相信我们能离开这儿的吧？”迷叶抬起头来，安静地看着旅人。

“十……化石？噢……当……当然啦。”旅人总感觉有些怪怪的，不止是自己口胡的这个名字，还有与此同时，附近不知道什么地方，突然发出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旅人警惕起来，靠近了迷叶，将其挡在身后。

“诶……？”迷叶后知后觉地才知道旅人似乎是察觉了什么，于是便也就瑟瑟发抖地躲在了他身后。

接着周围一片寂静，片刻后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但却比之前小了很多。

或许是察觉到自身暴露了吧——那声音逐渐变小了，直至慢慢地完全消失。

迷叶似乎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怯怯地小声说道：“那个……现在应该安全了吧……”

“大概，那个人应该走掉了……而且，有其他人来了。”旅人深呼吸了一下，交代道。

“呼……”听闻此言，迷叶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她才意识到旅人后半句话哪里不对，于是再一次慌张起来。

还没等她询问旅人，与之前那声音位置相反的另一边，传来了一阵更强烈的枝叶摇晃的声音，一个灰色的青年也在这同时冒了出来，两人仔细一看，却是伽岚。

“哇！”虽然瞧见了是伽岚，但迷叶还是被他这不合时宜的出现时机给吓到了。

“没事没事，安啦，是伽岚。”旅人尴尬地笑着。

伽蓝的面色看起来有些凝重，以至于并没有及时理会被吓到的迷叶。他静静地坐回了他之前所坐的那个位置，看看迷叶，又看向旅人，平静地说道：“我发现有其他人进入这片森林了。”

“诶，那我们赶紧和他们汇合呀。”旅人提议。

但是伽岚摇了摇头，回答旅人道：“他们大约八九个人左右，全都是成年男性，每个人都全副武装……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如果是偷猎者怎么办呢？我认为会出现在这森林里的人，肯定都有问题。”他盯着篝火的余烬，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

“……可是……茄篮……人多一些总是好的吧？”旅人旁边的迷叶镇静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伽岚。

伽岚看了看迷叶，像是陷入了沉思当中，并未立刻回答。

“迷叶，我觉得伽岚想的没错，那么多人……我们就这么鲁莽地冲过去找他们，他们要是攻击我们就惨了，到时候连退路都没有。”旅人表示支持伽岚。

“可是……可是……”尽管两人都这么说，迷叶还是十分在意，不过她并没有坚持多久，很快就低下头来。

“就算只凭我们三个人，也能走出这森林，实在没有冒这个险的必要，而且现在，这里留下的痕迹也需要稍微处理一下，免得被他们给察觉到，准备出发了。”伽岚看看低着头的迷叶，又看着旅人，便决定了接下来的打算。

旅人点了点头。

只是简单处理营地篝火的痕迹，并未用去多大功夫。

很快地，两人便带着迷叶出发了。

伽岚是走在最前面开路，而迷叶则是跟在旅人身后走着。

三人沉默着在森林中赶路，一时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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