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热度让海晨感到熟悉,他使劲甩了甩头,然后又是汗珠滴落在脸上的触感。
夏天的北泰市,基本不是能呆的地方。
他呼着气这样想着,有眺望着地平线远处。瞄了一眼表也算是该来接他的时候,正这么想抱怨远处的黑色轿车就那样如同往常一样驶来了。
滴滴两声鸣笛,然后靠近路旁,这是与每一个周六上午都相同的轨迹。
“哟,辛苦啦哥。”
虽然热得很想抱怨,但是一感受到那车里的凉气一下子就什么也不想了。驾驶座上的男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又将空调风下调了一档。
“这个温度行吧,你小子别感冒了啊。”
“没问题,我好歹也是踢足球的人。”
“踢足球的人上个学期因为感冒可是缺了好多次勤啊。”
这一句话顶得海晨哑口无言,虽然还想再争论但一想到一会还得出去他也就懒得再动弹了。桑塔纳2000的后座实际并不怎么舒服,他换了好几个姿势勉强才能让自己瘫坐一会儿。
他今天还有事情要做,这是父亲嘱咐的事情他并不敢耽误。
“哥,我下去买点东西,你到东门那里等我吧。”
快到老城区步行街的时候,海晨向着前面的司机这样说着。后视镜里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回前窗。“你可快点啊,你爸他等着用车,最好是二十分钟以内回来。”那个男人熟练的打着方向盘,车靠在路边的石阶旁停下。
“好嘞哥,我去去就回。”
“我在东门等你。”
海晨顺势摆了摆手,从书包里摸出那个有点掉皮的褐色钱包塞进口袋,另只手就一把推开了门。这条街属于北济市的老城区,虽然看起来破旧但里面倒是什么东西都有卖的:比如老字号的裁缝铺,怀古风格的文具店,诸如此类的项目不胜枚举。一边走着他还估摸着钱包里的数额够不够预订上一块手表的。
司机小赵,赵志兵,人如其名刚从部队转业回来,被安排进市公安局当司机。两个人说实际也差不了几岁,海晨也就唤他“哥”。刚从部队回来的时候赵志兵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的让父亲苏浔确实受不了,现在好像多少改善了些,每次一回来他就给海晨说“要好好和你志兵哥哥学学” 的话,搞得赵志兵和海晨都非常尴尬。
单身,高个、浓眉大眼国字脸,部队出来的作风端正又仪表堂堂,据父亲说单位好多老同志都看好他当女婿,让父亲帮忙牵个红线。苏浔倒还非常乐意帮这个忙,比如今天就让海晨跑到老城区的钟表铺子,去选一块中档手表订上,以便赵志兵相亲的时候带着。
领导做到这个份上,海晨也是能明白父亲能有现在这个声望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不过父亲突然昨晚才打电话过来,他也不知道钱包里的钱够不够——毕竟寄宿学校除了吃饭确实也没有其他的花销了。
老城街的巷子七拐八拐的,如果不是第一次来肯定会迷路,但他终归还是按照父亲说得地址找到了那个店铺。店里的那个老爷子似乎和父亲有些交情,虽然定金不够还是让他去选然后老爷子再缓慢登记在本子上。
海晨对西服手表还有些研究,但多少还是多花了一些时间。他看了看表似乎还不算晚,换作平常赵志兵早就打来了电话,只是打过去接通的电话那边嗡嗡的也听不具体,只有一句“在东门”倒是听得真切,他也就顺势回了个“嗯”便挂断了电话。与那个和蔼的老爷子道了谢,他这才离开向东门走去。
老城区的破破烂烂并不只限于房屋建筑上,就算是治安也让人放不下心:上个月海晨还听父亲说老城区直线下降的治安满意度,为此苏浔似乎还把分管这片的分局领导臭骂一顿——让一个分管治安和刑侦的副局长听说在这片死了人都查不到凶手的传言,不被骂可能才叫做奇迹。
不过海晨倒是并不意外,虽然旧城改造一直在提,可是这地方一没政府补助二没摄像头,再加上前两年严打方法失当搞得这片老百姓对公安还有点意见,查不到嫌疑人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了。
海晨尽快抵达了东门的岔路口,左右盼顾着无人又伸了个懒腰。高中第二年确实没以往悠闲了,他就是逮着这一点功夫也会拿起手中的诺基亚过上两盘俄罗斯方块。看着又是个方形落下,却还是不见车的踪影,这让他有些焦躁了。
关上程序,打开电话簿找到赵志兵的名字拨了过去。
“喂,哥?你到哪了啊?”
依然是那种嗡嗡的声音,但很明显和往常不一样。海晨再一转头,只见那辆车开始以往常从未见过的缓慢速度驶来。
“海晨——!”
电话那头是他从未听到过雄壮嗓音,但既不亢奋也不豪迈——真要说的话,那是悲愿与愤怒。
也是从这声怒吼开始,那辆汽车的速度骤然而起。
“好好活着——!”
之后的声音就彻底听不到了,苏海晨只是看着那辆失控的黑色轿车如同野兽般冲向了了远处的楼房,巨大的轰鸣声在瞬间响彻了大脑。
爆炸声冲击着耳膜,肉眼看见的灰尘在空气中蔓延着,似乎带着些糊味又令人反胃。但这些他都已经感受不到了,被气浪掀翻的海晨在那个瞬间所看见的火苗,只是在毫无怜悯的吞噬着眼前的所有。
仅此而已。
天花板。
是发黄的天花板。
释海晨盯着拿到裂痕看了很久才像是确认什么了一样深呼了口气。他想不起上一次回想起这段经历是什么时候了,但依旧是极不舒服,胃里也翻江倒海的不是个滋味。好不容易支撑起身子,撑撑被冷汗浸透的衬衫,后背上的伤痕就像是和他过不去一样又开始微微作痛起来。
宿舍里依旧鼾声大作着,他歪身看了眼下铺:那哥们依旧睡得死沉;在看眼旁边宿舍的成员都在。这是说不上来的违和,可是海晨却忽然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只得再瘫倒在床上。
每次一做这个梦就会遗忘很多东西,他总觉得他仍然是那个在病房里醒来的高二学生,没有从那个事件中走出来——三年前的事情说忘就忘,他倒是希望着有这个能力。
这条命是被赵哥换回来的,所以如今他才会在这里,所以他更应该努力活下去。
这样想着,心里反而能轻松许多。海晨顺手抓过手机翻看着清晨的手机报,只是那越看越熟悉的内容让他变得更为焦躁: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和自己所认知的不符,但这确实是自己的宿舍和自己熟悉的早晨,就连日期也是熟悉的四月二十八日——
四月二十八日?
他当然记得这个日子,他辛辛苦苦赶完了论文却没有上交,反而是和自己有着深远关系的那个姑娘上交了论文,然后……
然后?
“……骗人的吧?”
他终于还是喃喃出了疑惑,不自觉的向前伸出左手握了握,仿佛那上面还留着那姑娘的温热一般。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向上涌动着,海晨拼命咽着吐沫翻身下床,也不管是不是踢乱了那乱放的鞋子便冲出了宿舍。
“唔——”
就算是公共卫生间的哗哗流水声能够引出呕意,然而除了胃液和酸水之外又什么也没有。喉咙火辣辣的,他努力咽了好多口唾沫才将涌上来的恶心压了下去。
“冷静……冷静……”
他慢慢调整呼吸,翻过身来倚在贴着白瓷瓦的水台上。虽然这一切看上去如此不可思议但是身体依然止不住的发抖:那感觉太过真切了,就算是他现在看向自己抬起的右手都有种那会被鲜血染红的既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冷静地下来啊。
又是一阵从胃里涌上来的刺痛,这种想吐却又没有办法的情况让他无端得烦躁。他转身竖起食指和中指塞进口腔的深处,然而涌进下水道的除了酸水又什么也没有。
“喂!”
不知道是谁在叫着自己,被这一番折腾的释海晨感觉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让他只能无力的扶着缝隙间已经黢黑的白瓷。声音很熟悉他却也一时想不起是谁,只能是空出一只手摆一摆,身体本能地贪婪着空气、大口呼吸着。
“你小子是不是昨天踢得太累了啊。”
“啊,同哥。”
走到身边的男人正在用同情的神色打量着他,释海晨在脑中回想了一阵才用那个惯常的称呼做了回复。头脑依旧迟钝,就仿佛思考的电流在神经间传导时被什么所阻碍了一样。海晨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声音,本想对眼前人说的话却又在出口前一秒烟消云散。
“我就说嘛,你昨天踢得太猛了。”
赵同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种有力的拍击终于让释海晨找回了一些存在于这里的实感,他晃了晃脑袋,试图去让自己那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一些。
“同哥,那个今天是几号来着?”
然而他试图变得清晰些的记忆,却让他更加觉得那并非是昨日发生的事情。
“你小子不是难受到脑子都糊涂了吧”赵同总归是笑骂着却没有停下搓着衣服的手“我想想啊,前天晚上爬着去网吧看球来着,那是26号来着吧……不那应该已经是27号了,今天是28号,应该。”
“二十八号?”
“应该是没记错啦,利物浦还赢了个球”
一说起足球赵同的眼睛里就会迸发出兴奋的光亮,深知这一点的海晨终于确定了自己仍然处在四月二十八日的事实。记忆的模糊与清晰此时都变得不是太重要,肠胃的不适感却也在认清这个事实的同时奇迹般的消退,这种矛盾使得他的思绪变得混乱不堪,反而再去确认的想法变得愈加迫切了。
再经历一次4月28日,说得和科幻小说一样。
但是如果能再经历一次的话?
“同哥,那个……”
“咋了兄弟?”
“那个……”海晨咽了口唾沫“你一会儿去哪?”
“去哪?图书馆啊,得抓紧时间复习啊,没几个月了啊考研。”
如果能再经过一次的话,眼前的这个人可能就不会死。
她也不会死。
虽然昨天的记忆仍然模模糊糊的,但是一切的异变似乎都从眼前这个男人的死亡开始。释海晨这次发觉自己有点可笑,明明死去的人仍站在眼前却非得想要询问他人关于今天的日期——无意义且无效率,那不过是自身依赖性的体现。深知这一点的他只能在心里笑笑,然后想着对策。
“你今天不去吗?我记得你小子不也是考研党嘛,怎么样,一会儿跟着我一块去吧?说起来,你那个小女朋友还经常去图书馆”
“不是女朋友啊……”
知道是调侃,但海晨还是会下意识的反驳一下。不过他今天确实没了能和眼前这个男人抬杠的心思,虽然他希望自己能阻止一些事情,但细想起来他手中能打出的牌一张也没有。
“要不要陪你去医务室看看?你这样子咱下周的比赛可赶不上啊。”
“没事的同哥,我回去躺一下就好。”
“兄弟你可慢点啊,咱队没有左边后卫你可就是唯一的希望了。”
没个正行的摆手道别,这惯常的场景让海晨不自觉的笑了下。赵同这人大大咧咧是不假,然而真是关心起别人却比谁都细致。这个老好人总是会在关心别人的后面加上一句别的话,顺势把自己的关心隐藏在表述的期望后面,这该说这是谦逊还是自大呢?这事恐怕除了赵同自己也就无人知晓了。
所以,自己在那两位年轻警官面前说的话纵使是事实,也太过无情了。
但是却没有办法。
海晨时常会想起自己包裹着绷带躺在病床上的景象,来问自己话的警官询问着自己和赵哥的详细信息和人际关系。和赵哥一起少说也有了三四年的交情,然而真要问起,海晨能回想起来的也不过父亲所说的那些基本信息,家里几口人,有几亩地这种事情如果没个提示他也回想不出来;平常在单位干什么,下了班之后又去哪里,在司机班打牌有没有输钱,在外面又和谁觥筹交错……这些海晨更不知道了。
三四年的交情,不过是那小车空间里的十几分钟所构筑的碎片而已。
留下的也不过是无力感罢了。
抽空了力量身体与被挖空信念的心灵,现在倚着水台上的海晨就是这样的状态。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去哪里,就如同忽然来到异世界的旅人一般不知道前方何处。
真要说起来的,自己也算是亡灵啊,从未来回来的亡灵。
他苦笑着,大脑里所映射着的却是腹部那并不存在却隐隐作痛的伤口——仿佛一直在提醒着那件事曾确实发生过一样,那件自己已经被杀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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