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书妖哦,不是普通人。”女孩伸了个懒腰,认命般平静地解释道。
翔注意到了女孩直勾勾的目光。
“惊讶是有点惊讶。”他耸了耸肩,说道,全然不顾女孩比他的语气显得更加惊讶的目光。“但是我也看了不少书,知道现代科学是有极限的。所以无论你说出怎么样的惊人事实,我也可以淡然接受哦?”
“你真是个怪人呢。”女孩收回目光,再度低下了头。
“他们都这样说。”
“所以明白了吧,翔君?”女孩轻声问。“书妖就是这样的怪物,不断读书才能活下去,并且不能自已地化身成书中的人物,即使想要跟别人好好相处,也最终会因为相貌的变化而不得不分手。”
“所以才会羡慕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的爱情吗?”
“嗯。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情。”女孩眨了眨眼,绯红的脸耷拉着,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我跟人交往的话,可能几天就要分手了吧。现在的我是费尔明娜,是个优雅的老太太。如果看了下一本书,说不定会变成什么为生活奔波的上班族,马上就会消失在人海里。”
翔沉默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即使看过再多交际心理学,也学不到怎么安慰这个与人相处的记忆想鱼儿一样短暂的少女。他可以想象曾经的她一定也曾元气十足,即使被遗忘也会铆足元气地重新搭话。
但是如果没有共同的记忆,一段情谊又如何能天长地久?每一次曾经朋友的陌生目光,或许都像是凌迟罪犯的刀具,在她身上剐了又剐,在尚未痊愈的伤口上再添新痕。只有自己记住的美好回忆,其实只是甜蜜的毒药,每至寂寞时分,就会毒性发作。
常人或许不是很能理解,但他明白。他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要说为什么——
“你知道吗,其实我俩挺有缘的。”翔摸了摸女孩低垂着的脑袋,忽然说道。“我就像是你的人生里的‘加害者集合’,而你就想我人生里的‘受害者集合’。原本我以为我的人生已经无药可救,但是上天让你出现在我身旁,像是被遗失多年的钥匙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锁。这是上天给我的赎罪机会。”
少女沉默着踢动着纤细的小腿,透亮的白色丝袜下藏着隐约可见的白皙肌肤。她并没有听懂翔的话,但也没有拍开他的手。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挪威的森林》里整夜依偎的直子和玲子。
顺着直子和玲子的思路,她想,或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候,不祈求能被理解,更不祈求能解脱,只想稍微歇一会儿,做一只有依靠的小猫,静静地靠着还没有放弃你的人,让对方帮自己梳理乱糟糟的毛发。
她获得了久违的心安,幻想着这样的时光能一直继续下去。
但翔从来都不是那个温柔到能帮小猫梳理毛发的人,也没有想过去成为那样的人。
因此他停下了抚摸的手,拍了拍少女的双颊,扶着她的脸,逼迫她与自己目光相接。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今天他终于决定要第一次地打开这扇窗,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女:
“费尔明娜,我呀,天生记忆就有缺陷。能轻松记住学过的知识,却记不住人的脸。从我记事开始,大家的脸就像是浆糊一样糊成一团。每天每天我被各种各样的浆糊包围,叫着这团大一点的‘爸爸’,那团小一点的则是‘妈妈’。有的时候我眼力不好,错把‘爸爸’叫成‘妈妈’,‘妈妈’叫成‘爸爸’,担心的‘爸爸’和‘妈妈’就会带我去医院,让医生帮忙看看,看看我那没有一点问题的该死的眼睛。”
“长大一点后,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看不清身边的人的脸,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看不清的我成为了加害者,每个与我紧密相连的人,或者试图与我有所联系的人,都注定被我伤害,因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无法从他们的表情中得到信息,无法分辨是谁在对我抱有期待,所以也就无法判断是否应该回应,然后无法回应,然后辜负。一次又一次,就像是纠缠僧侣一生的心魔。
“所以在家里,认清现实的家人们只能戴上写着名字的胸牌,好让我至少能分辨出谁是谁。我心里不好过,但我知道,我的难受属于加害者的愧疚,真正的受害者,他们只会比我更加难受。”
翔顿了顿,松开了夹住她脸颊的手,然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歉,说的有点乱,你将就听听。不过这是我的故事,所以怎么样都无所谓。”
道歉的是这种事情吗?少女捂住了滚烫的脸,好掩盖飞上面颊的绯红。
她确实地了解了翔君,翔君的过去,翔君的困境,以及翔君确实毫无常识这一点。
“与我相对,作为‘受害者集合’的你,应该清楚吧,想要好好相处的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出是什么感受。你一定知道的,无论怎么样尝试着好好相处,无论嘴上说着自己多么不在乎,在我弄混他们的时候,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所以我不能原谅这样的自己,而你不能释怀过去的情谊。”
少女注意到了翔语气的变化。她知道,翔的脸上一定挂着跟她一样的寂寞。
但是翔还是笑了出来。他的笑感染了低落的少女,让她禁不住抬起头来。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魂牵梦萦的期许。
接下来的不应该是过去的事。
他这么想。她这么想。
既然邂逅了她(遇见了翔君),既然看得见她的脸(翔君认得出我),就要试着前进(知道他对我的态度)。
不是为了别人。他想。是为了我自己。
“转折点是一周前,我偶然看见‘板凳区’有个长得很可爱的,能看清面容的女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试着坐到她旁边,好仔细观察她的脸。她的表情总在变化,或许是受书中的内容影响,但无论是悲伤还是快乐,她的表情充满着我看不够的色彩。所以我每天都会带上一本书,跑去‘板凳区’,假装我在认真看书,实际上一直盯着她的脸。”
他不曾经历过友情,更不曾经历过爱情。所以他不知道这算是什么,他只知道他必须留住她。无论要说多么害臊的台词,也决不能当怂包放手。所以他红着脸,闭上眼,做出想要握手的姿势——仅仅是觉得这种情况下握手最能表达自己也搞不懂的混乱心意——借着头脑发热理性蒸发的机会放声大吼:
“我心里清楚这只是想看看她的借口,因为我只能看清她的脸!所以她是我不可取缔的重要存在,在世人眼里她是费尔明娜还是包法利夫人,与我无关!”
那确实是他不带一点虚假的肺腑之言,所以理所当然地打动了渴望真心的少女。
带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少女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脸,没有变过吗?”
翔耸了耸肩。
“在我眼里她一直是她。是她拯救了我,所以无论她现在是谁,以后会是谁,都不重要。”
少女明白了,与孤独的长久相伴后,她依旧没有获得依靠。她没有等来主人,她等到的是另一只同样孤单的小猫。
无家可归的小猫们只能抱做一团,互相舔舐。你说小猫可以依靠自己活下去,我看不到这么远,但既然大家都是孤独的小猫,就要拉钩约好:
要一生一世,要不离不弃。
2.后记
“所以你叫直子?”翔问。
“嗯,因为我觉得她跟我有点像,所以就拿来用了。”
“《挪威的森林》吗?”
“嗯。”
他们并肩走在树影斑驳的林荫道上,头顶是将落的金黄夕阳。
“所以为什么翔君只能看清我的脸呢。只有这点我无论如何也想弄明白。”
“我想是因为我的眼睛有着特性,像你们怪异一样,我的眼睛存在本身也是怪异。”翔枕着双臂,随意地说道。“我看不清身边人的脸,因为我在意我看不清他们多变的心。我的双眼把这样的人过滤掉了。所以对于与我一生无缘,只能看见照片的人,我能看清他们照片中的脸。”
“诶?那为什么能看清我的?”直子愈发疑惑。“我也是你身边的人啊?”
翔笑了。“秘密哦。”
“诶?快告诉我嘛!”
“直子只需要知道直子是人间珍宝,是跟弗洛伦蒂诺与费尔明娜的爱情一样的至宝就够了。”
“什么呀?你……就算是在夸我也别想糊弄过去!”
“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回答我啊!”
“那么下次再见。”
“就这样谢幕了吗!我还有一箩筐问题,比如你看到的我会不会就是我原来的样子……
翔君,喂,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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