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九熙是被何九华搀上大巴的,彼时他的腰上还贴着膏药,迈一步台阶足够他疼落下三滴冷汗。边上何九华也没好到哪儿去,左手臂缠着绷带右手挂在脖子上,两个人站在一起活脱儿一对难兄难弟。
两个人就这样颤颤巍巍上了大巴,可大巴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孟队和周副都有公干,代理队长张九泰站起身来拍拍尚九熙的肩,给他们指了车门左边的两个位置。
十几辆大巴接成长龙,在沥青路上往城区开。尚九熙前一晚没睡好,靠在玻璃窗上迷蒙着眼睛去听窗外的雨声与张九泰讲话。
其实张九泰讲话纯属浪费,但总还是要公事公办。
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还不知道吗?那天商场暴动就是派的七队配合工作,尚九熙何九华和那名武警刚好都在二楼,听到枪响不约而同地往超市跑。半路上突然窜出来一伙暴徒。三个人避闪不及只得近身肉搏,眼见着对面枪托就要落在头上,尚九熙好死不死被窗外的阳光晃了眼睛怔住三秒,何九华一咬牙就冲到面前,伸手帮尚九熙硬挨三下尚九熙眼前的那片白才消失,一脚踹开暴徒补上一枪,才回头去看何九华。
何九华笑一笑同他摆手,其实哪有那么好受,左手当场就断了,右手臂也成片泛着麻与疼。尚九熙刚想张嘴说什么,何九华就笑着抬起手帮他拍掉头盔上的玻璃碴子,示意他继续往前。
三个人变了队形,那名战友开路,何九华和尚九熙并排在后。
在热到墙体爆裂的窒息午后,三个人保持着高度紧张走了三分多钟从东侧儿童区挪到西侧超市,终于在下一滴汗落进何九华眼睛里之前找到掩体。
“砰”
又是一声枪响,尚九熙心里一阵没由来的惊慌,那名武警刚想起身继续前进,就被尚九听见对面楼上金属与玻璃碰撞的声音,赶忙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把那名武警扑在地上。子弹擦着尚九熙的头盔打进地里,腾起一缕烟霾。
万幸无人出事。
何九华在尚九熙子弹落地的那一刻就已经回身打爆了对面的头,扶起尚九熙时听见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尚九熙腰痛又犯了。
他们只好继续躲在掩体之后,尚九熙暂时靠在何九华肩头,从兜里掏出一块狗皮膏药来慢悠悠地贴上,何九华这才感觉到尚九熙稍稍放松了一点。
何九华懒得再听张九泰讲话,回头去看尚九熙。尚九熙的头一点一点,像是要睡过去的样子,于是伸手拢过尚九熙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可是下一秒尚九熙就猛地坐起,瞪大了眼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何九华。何九华知道他又想起那天,只好摆摆手随他去,自己闭上眼按起了太阳穴。
窗外的雨停了,隔着玻璃尚九熙看见森林之外有一道微弱彩虹。其实营区里也能看见彩虹,他们的宿舍一推窗就是大片大片的森林,雨一下那个景儿和空气比那些几A的旅游景区好不知道多少倍。
他第一次觉得营区里的彩虹和人世间不一样。
人世间的彩虹脆弱极了,一枚炸弹或几颗枪子儿就能将其击杀。在满目殷红中再斑斓的彩虹都只能失色,更不要说长街的十里白茫与震耳嚎啕里,它怎么好意思就那样赤裸裸地挂在天边,像在讥讽这一切无辜的死亡与他们的无力回天。
“尚文博,别想了,放过自己吧”何九华伸手攥住尚九熙,感受到一片冰凉。而这片冰凉与他相抵将他回握,耳边低声传来一句“你也是”
他们两个向来都很听彼此的话,他们两个也都希望这次对方不要例外。
因为他们自己都明白,这太难了。
何九华把枪搭在墙边,冲尚九熙与那名武警打手势示意,可尚九熙和那名武警都不约而同地举手,比同一个动作。他们都不希望伤势最重的何九华走北侧,因为那里最有可能直面敌人。
何九华一意孤行,端起枪就要走。那武警不死心,还伸手想拉何九华再同他商量,却被尚九熙一把拽住,让他不要白费力气。
“嚯哥们儿,你是没看到他眼睛里刚才的凶光,就这个架势,十个我都拉不住他更别说你了,还是好好走吧。”
那武警听得出尚九熙语气中含着太多的无奈与决绝,他知道他们两个关系不一般,只好点点头,按照何九华说的方向走去。
是尚九熙先看到敌人的,三名武装分子把十几个来买菜的人困在中间,里头有大爷、有大妈、有还穿着银行制服估计买完菜还得赶着上班的职员与一个目测已经怀孕五六个月的年轻妈妈。
正是这样一个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叠加起来,被冰冷枪械团团包围,或许他们下一秒就踏进黄泉,也或许会得救,谁知道呢。
尚九熙隔着货架探头,看见何九华的头盔在水产箱后面按兵不动。
尚九熙看见走东侧的那名武警也停下脚步,三个人都已经找到最佳位置,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时机。
兀地,那群人躁动起来,那三个武装分子用方言交流几句,就从地上抱着头打颤的人群中揪出一个,挡在自己身前就要往外走去,正好是何九华躲藏的方向。
尚九熙与何九华才调来没多久,都对当地方言知之甚少。只好一起看向那名当地武警。手势来了,是个“1”,估计是要下楼,因为他们的头头就在一楼最深处。
不能再等,那个暴徒只消再往前走上十来步就能与何九华打上照面,三个人当机立断决定出手。
没有太多过程,“砰砰砰”三声枪响,三个人应声倒地。人群中立马传来刺破耳膜的尖叫声与哭喊,好像要与何九华传来剧痛的手臂发生共鸣。
“都他妈别喊了!”何九华没忍住吼出声来。
尚九熙吓得眼皮只抽抽,连忙跳出来给他们看自己的肩章,跟他们解释这里是两个中华人民解放军和一个人民警察,叫他们不要怕,自己是来救他们的。看着躁动人群终于安静下来,尚九熙才松了口气,抬头去看面色如常的何九华。
人是救到了,可从超市到商场外面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凭他们三个完全不够。那名武警已经决定呼叫救兵,听内容估计是从四楼下来两个,等人到齐了就由他们一起把群众互送到商场门口,那里是他们的大部队。
等到人来,尚九熙与何九华相视一眼,都咧开嘴笑了。来的人他们熟的不行,是以前也在七队的谢金与李鹤东,一个按辈分他们得叫声师爷,一个据说以前在道上卧底打拼好长一段时间。
既是前辈又是熟人,何九华与尚九熙放心不少。安抚好群众并协商过后,一群人隐秘且浩荡地准备从北侧出超市往后门出去。
刚刚那名武警告诉他们,后门他们的人最多,对方最少,如果要护送大批群众的话直接从电梯下去再拐个弯就能到,还有个巨大的雕塑掩体能为他们打掩护。没有犹豫地,五个人带着群众下了电梯。
现在人手足够,尚九熙与何九华就没有必要再强撑着开路或垫后,两个人一左一右护在群众边上,只需要对突发情况作出反应。
隔着十几个人,尚九熙与何九华抽出空来对视。这是最后一段路,只消他们平平安安地走出门去,就与危险从此隔出天堑。
极端主义者暴乱事件,说实在的他们是第一次遇到。从前两个人更多地在军事训练基地里,是喊着“踏平朱日和,活捉满广志”然后在战场上瞪着对面蓝军焦头烂额的一员。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无眼的枪子刀剑,也不是没有见过无辜的群众流血甚至死去。
可这样暴戾疯狂的武装分子群体还是让他们为之一震。因为这里有他们没有见过大型恐慌,有成群结队疯狂却没有灵魂的苍蝇走狗,还有此刻身旁几乎要伏到地上去的无辜的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家人是否担心,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完好无损地重新走到阳光下的大街上,不知道经历这样一场暴动的他们,回到工作岗位上之后向老板说起,老板会不会相信并决定不扣除他们这个月的奖金。
车开进城区,尚九熙与何九华不约而同地去看窗外。这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世界,丝毫看不出几日前才经历过那样一场动乱,可就算动乱时刻都有可能发生,生活也要继续。
或许现在下到车外与他们对视,还能隐隐约约地看出些许怀疑与忧虑。
直到殡仪馆渐渐近了,白色才从满街的斑斓中挤出身来,在他们眼前成片成片地铺陈。
是群众自发的缅怀活动。
那张鲜活的脸明明在几天前还面对面交谈肩并肩进退,今天却只能在大小不一的黑白照片上看到一张无生机的正脸。照片上的小伙子笑得很开心,军装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不染一尘。尚九熙不自觉地低头去看领口,仍旧绿得深沉,白得亮堂。
离后门只有十米远的地方,谁也没敢泄气。每个人都走得小心翼翼,脚底比孤身独行时冷静自持一百倍,好像要每一步都把瓷砖踩出一个脚印。
那名武警仅仅是在雕像的两个人头缝隙间闪过,子弹便飞速破空而来,穿过咽喉又砸进地里,仍旧激起一阵烟尘。只是这一次,薄薄一层蒙上了何九华与尚九熙的眼睛。
枪声像暴雨一样敲在这片区域的每一个角落,群众们夺门而出,取而代之的是锐兵披甲的战士们,双方交战一触即发。谢金与李鹤东跳进防爆盾后掏枪回身,何九华与尚九熙没有多留,他们只是一左一右地架起那个倒在地上的武警往门外奔去。因为他们的弹夹里已经不剩多少子弹,也因为他们想给这位暂时同甘共苦的战友留一个全尸。
喉咙里汩汩流出的鲜血像瀑布般砸到地面,在尚九熙与何九华歪歪扭扭的脚印中间淌出一条刺目滚烫的红河。
何九华与尚九熙轻轻地把他放在担架上,悲怆、无力与无言的通身孤寂充盈世界。他已经不动了,只有血液还缓缓地外放,何九华伸手合上他的双眼,尚九熙伸手悄悄帮何九华揩去一滴即将滑落的泪。许多人都涌上前来将他们团团包围,十几个被他们救出来的群众毫发无损地默然而立,医护人员也放下器材转过身来,战友们不约而同地脱帽,一个接一个地站成一堵坚不可摧的墙。
在这片无边的沉默中,唯有呜咽与抽泣悄然滋长。
“行了,别走神,马上就要下车了。”何九华推推身边看着窗外飘过的一个个花圈花篮与一幅幅白底黑字放空自我的尚九熙,心里有些酸涩。
“他是死得其所的”尚九熙轻轻地应他一声,轻轻地转过头来,又轻轻地补上这么一句。
“对,十几条人命,他大概也觉得值得”何九华声音不大,但是却话语重重压在尚九熙的心上。
“我是多么希望纳税人的钱养我们却毫无用武之地啊”尚九熙抬头抻抻酸涩的脖颈,他看见何九华已经下车,站在一片暖融融的阳光里向他伸手,对他说“来”
车队最前方传来大喇叭的声音,“请在拐角处下车,入内与烈士遗体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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