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探

本以为姜家这几日的忙碌是为了除夕，但梁清辞才从桐茶那儿得知，姜家是从不有这一说的。

姜府无年。

听桐茶说，姜夫人认为除夕应当整个姜家的人都在。可是大公子姜淮却不会回来。因此夫人从不曾置办这一天。而姜老爷对夫人唯命是从，哪敢不听她的呢？于是便没了这个日子。

往年这个时候，姜府是与往常无异的。可是夫人似乎尤其喜欢梁清辞这个收养来的“嫡小姐”，所以今年，就允许下人小小地置办一番。

……

梁清辞的聆岁院里，都是梨树。花也谢了，叶也落了。她披着狐裘披风，靠坐在门框边，感受着冬日的阳光。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雪。

明天，就是她的生辰。二月，十一。她光是逃命就逃了十个月之久。

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桐茶走过来道：“小姐，二小姐来了。”

“二……小姐。”梁清辞轻轻重复着这三个字。她，还不知道，她是第几呢……

“清辞姐姐！”姜婵跑过来。之所以唤她一声姐姐，倒是因为她确实比梁清辞晚生了一天。可是，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姜婵是二小姐啊。

“你……冷么？”梁清辞没有看她，只是捧着书，轻轻地用手擦拭。姜婵闻言，一愣，随即笑笑，“不冷不冷。倒是你，坐在门边，定是冷了。”

梁清辞没有说什么。她放下书，站起身，道：“走吧。天也快黑了。我们去街上走走。”

姜婵笑嘻嘻地挽上梁清辞的手臂。而梁清辞却面无表情。整个姜府的下人都知道，这位嫡小姐从来都不会笑。她若是笑了，铁定是要有人遭殃了。可是，在所有人眼里，她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姐。

街道上，都是薄薄的一层雪。不过因着踩踏的人多，化的也快差不多了。

姜婵弯着嘴角，四下张望着。“清辞姐姐，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这里都是小摊贩，其他什么都没有。”

梁清辞没有理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易仙楼。她好久才回过神，道：“去哪？”

姜婵听了她这话，拽起她就像街道另一头跑去。“我们去楚湖坐游舫！”

……

二人走了不下片刻钟，便到了楚湖。楚湖本该是结上冰了。可是，这里是那些权贵取乐的地方啊，又怎么会结冰呢？这湖一结冰，便会被凿开。

若不是姜婵，梁清辞这辈子都不会见过这么大的船，这么美的船。

楚湖极大，几乎占据了整个远州的一半。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姜婵用二十两银子买了上船的牌子。

“清辞姐姐，快来快来！”姜婵把她拉到一个大大的木桶边。桶里全都是镀了金的牌子。姜婵伸手进去，拿了一块出来，她定睛一看，上面写的一个倩字。

梁清辞随手拿了一个，便道：“上去吧。”说着，就将牌子塞进袖子里。

谁也没看到，那个曌字。

二人坐在舫船里，轻纱被风吹得直飘。她们的丫鬟都没有带上来，于是沏茶一活，自然是要自己做了。

等姜婵将热茶沏好，梁清辞捧着杯子，轻轻地小酌一口。

“清辞姐姐，你跟我说说清州吧！”姜婵笑眯眯地望着梁清辞。整个舫仓安安静静，没有回答。梁清辞看上去面无表情，实则内心波涛汹涌。

正当姜婵以为她不会说时，梁清辞悠悠开口道：“清州很美。比远州还美。”

“清州四周环水。记得我幼时，常常去村边的溪里捉鱼。”说到这里，梁清辞面部缓和了些，还有微微的笑意。

“村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又喝了一口茶。“本来我以为，我的一生，可以在爹娘的疼爱下长大。等到我结婚生子，我与我的夫君相敬如宾，安稳一生。”

“直到，瘟疫来了。”梁清辞的声音很好听，可是却异常的冰冷。“县令命官兵火烧所有有瘟疫的村子。我们伯古村……也不能幸免。”

“剩下没有得瘟疫的人，都悄悄逃出来了。县太爷昏庸，懒得去抓我们。我们便逃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饿死的饿死，累死的累死，有的人还染上了风寒，病死了。”梁清辞望了一眼有些呆愣的姜婵，继续道。

“三个月了，我娘在一天早上对我说，她要走了，要我照顾好自己。于是，在那天下午，她喊着，‘阿郎，不走了，不走了好不好？我不走了，走不了了……’”

“吴叔叔捅死了她，然后，所有人都疯了。他们撕开娘的皮肉，吃了她。后来，老人都被吃了。一天一天，好多人都被吃了。有一天，我爹爹叫我过去，告诉我，他对不起娘，他要去找她。”

“再后来，爹爹也被吃了。我好饿啊，饿得走不动，但我知道，走不动了就会被吃，于是，我一口一口，跟着他们一起吃爹爹。”

“又赶了好久的路。李娘有一天，突然跑过来求我，求我给她一块肉，我就用刀啊，从手上削了一块给她。她看到吃的，就吃啊吃啊，眼里都是贪婪。”

“赶了正好十个月的路，终于到了……”梁清辞望着姜婵，道：“清州只不过是表面的美而已……所有的地方都一样……只有利益才能让你活着……”

梁清辞将最后一口茶喝尽，姜婵还有些愣，她好半晌突然又露出往日的笑，“不论是如何的美，都是美啊。清辞姐姐，你只不过走了一段常人不曾走过的路罢了。”

梁清辞突然讽刺地笑笑，“我跟你们姜家，不过是雇主与被雇的关系，你们，也许是利用我呢？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突发善心而收留谁的事。”

“你……”姜婵哑口无言，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想法。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少女，仿佛无心一般，冰冷，罪恶。

“清辞姐姐。是生是死，从来都不取决于我们这些人，而是你自己。”

梁清辞微微一笑，“然后呢？”

“你不敢信任任何人，是因为害怕死亡吗？”姜婵望着她的眼睛，“你不怕死，我知道，你不怕。你只是不敢直面那十个月。你本走在光里，却被推进了黑暗，所以，你不敢再想光了，对吧？”

梁清辞的心微微颤抖，她的手指泛白，那是一种被说中心中所想的窘迫。

风吹进来，将梁清辞吹得浑身发凉。

姜婵见此，微微叹气，“母亲早就让我多关注你，不曾想……”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利用？”

“只不过你太害怕罢了。”

最后一丝心防崩塌，梁清辞手握成拳，她沉默着。姜婵也不多言，就等着她。

二人坐着，坐得天已经黑了。

等了好久好久……

“我可以尝试去……信任一个人……但那个人，会背叛我吗？”梁清辞抬头，问道。

姜婵笑嘻嘻道：“不会。你可以先信任我。再信任这个姜家，好不好？”

梁清辞愣了愣，露出了久违的，这十二个月，想都不敢想的……真正的笑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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