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黑堡纹章院蜷伏在上城区西侧城墙的阴影里。

院内是可容两百人列席的圆形大礼堂。相较法庭，纹章院的建筑结构更类似议事厅。

纹章院是处理贵族之间争议的机构，正如巡回法庭专门处理平民控告贵族的诉讼案件。而平民与平民之间的纠纷，往往由乡邻自治，贵族或者当地德高年劭的长老公证即可。

纹章院规定，案件诉讼需召开荣誉法庭。经由常设的荣誉法庭庭长召集至少二十位本地贵族和二十位外乡贵族后，方能进行有效审理。因此，纹章院的审理，最大特点便是效率低下，只有贵族才能耗得起时间。

纹章院的判决结果需要统和多方面的因素，包括诉讼双方的实力，以及公正，以及是否契合圣约。王室当然也想插手纹章院的事务，事实上也在多个地方成功了。有许多地方的纹章院便需要王室代表参加，方能开庭。

现在，礼堂的正前方，荣誉法庭庭长正端坐着。

修作为主诉方，站在右边辩护席上，对方辩护士站的对面。

礼堂两侧是诉讼双方相关人员席位。后侧是呈半圆形的审判席席位，拥着中心的辩护席，正稀稀拉拉地坐着六十来人。

开庭前，修转身向林奇颔首示意，神态轻松，连带着林奇也放松下来。

正要回过身来，修忽然看见身后席位中坐着熟悉的面孔，恰巧是上次书店偶遇的，自称夏普的男人。

夏普也看到修，笑着打了个招呼。

礼堂两旁，两列卫兵拿着长号，长号挂着的燕尾旗上分别绣着代表王室和黑堡伯爵的徽记。

随着长号三声嘹亮而富有威严的声音响起，合议庭长正式宣布庭议开始。

“尊敬的庭长，尊敬的诸位绅士们，昆西•阿贝那受塞西尔家族委托，担任此次诉讼辩护士。”对面的辩护士是位体型瘦削的矮小男子，举止中透着自信，显然对此次诉讼志在必得。

修同样致辞行礼，表情淡漠。

“诸位绅士，我们此次审理的是，塞西尔家族与波西家族关于标的货物的归属问题，请诸位绅士根据双方的辩辞和呈现的证据，秉承中立的立场和良善的愿望，明辨是非，对诉讼事由进行判决。”荣誉庭长起身向列席贵族行礼，“以下，请双方辩护士发言。”

“尊敬的庭长，我想此次审理可以快速结案，免得浪费了绅士们的时间。”辩护士昆西自信一笑，“塞西尔家族毫无疑问，拥有标的货物的所有权。请看，这是王室出具的交易契书。契书上有诺曼王室的徽记和马绍尔地方交易所的交割证明。”

辩护士昆西将契书交予列席贵族传阅。

修是最后一位传阅人。他看着契书上的玫瑰花与剑盾徽记，点头将契书交予一旁的侍从：“我对契书的真伪没有异议。”

“主诉方辩护士，你对货物的归属没有异议吗？”庭长问道。

“不。这份契书毫无疑问是真实的，我也承认王室的权威和马绍尔地方交易所的公正。但是……”修注视着对方辩护士，“这份契约已经失效。”

“您是在说笑吗？还是看走眼了。”昆西辩护士拿起手上的契书，“上面已经写明，交易的期限是无限期。”

“我要提醒诸位注意一件事情，交易契书的标的物是什么。”

“难道不是一位名叫西维娅的价值十三万里尔的精灵女性吗？”昆西辩护士调侃道，“贵方难道以为剔除了奴隶身上的印记，便可以万全了吗？你要知道贵重物品交易都是备有画像的，且有多名绅士可以作证，那位精灵便是拍卖品无误。”

“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那么很显然，你错了。”修看向庭长，“为了说明其间的错误，请贵方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

荣誉庭长点头，昆西辩护士回道：“当然可以。”

“请问，所有人是否天生都拥有对自己身体的所有权？”

闻言，坐席中，夏普朝修看了一眼。

昆西辩护士没有马上回答。他暗付对方提出这种论调，显然暗藏杀机，是想争取正一教教徒的支持。

厘定思绪，昆西不慌不忙回答道：“您提出了有趣的问题。我的回答是，并非所有人都拥有对自己身体的所有权。很显然，诺曼王国的所有人都天生拥有自己身体的所有权。神圣的盟约已经规定，王国不得买卖国民为奴。但我首先要指出的是，精灵并非诺曼王国国民，圣约未对此做出规定。

“其次，我曾听说，灵魂统治着肉体，如果灵魂都已经腐坏，自然丧失了对肉体的支配权。众所周知，残暴的精灵一族，曾对人类犯下累累罪行。在长达数十万年的僭灵纪，奴役人类如同畜类。丧失自由正是恰如其分的惩罚，是让他们知道曾经犯下怎样的罪行，在忏悔中涤净他们的灵魂。”

“我同意你的说法。但我要说的是，你刚才的话，回避了关键性问题。”修吸了口气，“请你明确说明，精灵并不拥有自身的所有权，是因为他们并非诺曼国民，还是他们本身是精灵的缘故？”

昆西辩护士表情一僵，如果承认非诺曼国民就有作为奴隶的潜质，那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是，如果承认所有精灵都是天然的奴隶，那显然和正一教的教义不符。糟糕的是，审判席中，即便不是正一教徒，也与王党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昆西决定换一种辩护策略：“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未说，某个群体天然地不具有自身的所有权，而是说，某些个体因为特殊的境遇，会丧失对自己的支配。例如，痴傻的愚儿怎么去支配自己；例如，王国的叛逆，施行纵火、投毒之重罪，我们还能容忍他们自由地作恶吗；例如，荒年一位即将饿死的村妇，为了混一口饱饭，自愿成为贵族的奴仆。难道吃饱饭后，那位村妇就可以无视自己订下的契约，自由离开吗？试问诸位绅士能允许这种情况的存在吗？”

昆西适时停下来，等四周嗡嗡的交耳声平息，再次拿出手上的契书：“契书上的这个精灵女性，模样惹人怜爱。却如她的所有同胞一般，心肠极其歹毒。正是这个女人伙同一帮穷凶极恶的精灵匪徒，私自越过边境，意图颠覆王国。所幸被当地巡逻队捕获，尚没有酿成恶果。这样的罪犯，丧失自由，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审判席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乔舒亚却是脸色发青。

“你说得很好，我全部认同。我同样庆幸可怕的犯罪被消弭于无形。”修笑道，“但，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你刚才是承认了，精灵同样天生拥有自身的所有权。对吗？”

“对。”昆西表情自得，随意答道。

“据我所知，王国圣约并未明确规定精灵不得入境诺曼。虽然王国各地有各地的条例，但在马绍尔，同样对此没有具体规定，对吗？”

“您说得很对。但您要知道，圣约与马绍尔地方条例，同样没有允许精灵入境。地方巡逻队出于对事态的判断，处分此事，并没有任何不合理。”

“看来我们达成了共识，我同样这样认为。”修重复道，“这位精灵女性因为擅自侵犯边境，经由地方巡逻队判断，具有犯罪意图，从而丧失了人身所有权。”

“您说得对。”昆西疑惑道，对方既然承认契书的真实性，又承认了标的物来源的合法性，那还有什么好辩护的。

“很好。”修扫视审判席，“请问诸位绅士，欠债还钱，是不是天然的正义？”

“当然。”审判席立即有多人答道。异世界的正义观，某种意义上就是指欠债还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是，如果欠了钱，却把钱还给他人，诸位觉得如何？”

“荒谬。”审判席上更多人斥道。

“看来诸位都和我的看法一致。把钱还给无关的第三人，是双重的不正义。债主受到了损失，这是第一重不正义。将第三人卷入一桩违约事件，这是第二重不正义。”修盯着昆西，缓缓说道，“那现在我要向诸位指出一点。那便是，契书中的精灵侵犯的是诺曼王国的边境，损害的是诺曼王国全体国民的利益，诺曼全体国民皆是她的债主，她的所有权应当属于全体国民。一个地方的巡逻队，是基于什么权力，私相授受，从而获得收益？”

修话音未落，昆西已经反驳，“精灵入侵的是马绍尔领，领地巡逻队捕获后，自然拥有所有权。”

“马绍尔领不属于诺曼境内？”

“自然是……诡辩，这是诡辩。”昆西马上回神道，“按照你的说法，那她岂不是已经侵犯了全人类，全人类都拥有她的所有权？”

“显然不是。”修斜乜着昆西，“你作为一位辩护士，竟然如此无知，真让我感到失望。我们人类因为不同的约定，所以组成了不同的国家，过着不同的生活。据我所知，德摩尔国的法律就明确规定，精灵在国境内有通行权。难道我们会因为一位精灵入境德摩尔，而判他到诺曼劳役吗？还是说，你认为，我们诺曼王国并非主权完整的国家？”

“不！”昆西脑门微微出汗，“诸位绅士，请原谅我在措辞上的失误。我承认，精灵确实侵犯了诺曼国境。但精灵是在马绍尔领被捕，显然她正试图策划对领地的犯罪。马绍尔领的领主和领民比起其他国民，受害更甚。相较之下，他们更有权主张所有权。”

“据我所知，精灵被捕时还未犯下任何实际罪行。你怎么知道，精灵不是途径马绍尔领，试图到其他领地犯罪？”

昆西脸色发白，停顿许久，面向庭长说道：“尊敬的庭长，我承认对方辩护士的说法很有迷惑性。但所有权归属于全体国民是无法执行的。马绍尔巡逻队员是精灵的捕获者，在事实上阻止了犯罪。而且巡逻队同属诺曼国民，他们获得收益，自然也相当于全体国民受益。”

荣誉法庭庭长并未作任何表态。

“诸位绅士，这就是今天案件的关键。”修环视四周，“我想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的’和‘我拥有’的区别。我很高兴地看到，兰纳郡的地方法律已经对此区分。例如，我将木材借给邻居建造房屋，邻居建成房屋后，自然可以说他拥有房屋，但是房屋是他的吗？显然不是。他甚至连地上的每一根桩子都是我的，怎么能说房屋是他的。同样，我可以说木材是我的，但可以说我拥有房屋吗？显然不能，按照律法，我甚至不能擅自取回木材，因为这有损于对方付出的辛劳。

“诸位绅士，我们现在可以看出‘我的’和‘我拥有’有显著的不同了。其中的关键便是支配和使用的区别，支配相较使用更长久、稳固和全面。例如，假设房屋倒塌，木材又能重新为我拥有，但房屋已经没有了。”

审判席鸦雀无声，修等了会儿，好让他们有时间消化理解概念：“如果诸位绅士同意这种区别，那就能很好地理解现在的状况。我承认，马绍尔巡逻队捕获了精灵，自然就‘拥有’了她，可以合理地使用她。基于此，巡逻队将使用权转让给乔舒亚爵士，这一权力受到圣约的保护。但从始至终，他们都不能说，他们能够支配这位精灵女性。如果这是他们的，那将全体国民置于何地。

“诸位，我绝非在玩弄概念，以图混淆视听，而是帮助诸位理清事实，做出公正的判断。我们知道，得到无主之物，无须任何人的同意，因为这是神赐予之物。得到他人之物，则需征得他人的同意。但是如果他人不知情，是否就可以将他人之物占为己有呢？显然不能。难道因为一位领主的视野有限，他的领民们就能到他的庄园里偷猎？难道因为全体国民尚未察觉，我们就能剥夺他们应得的权力吗？

“诸位，国王有国王的财产，领主有领主的财富，领民有领民的家私。正因人对物拥有完整的支配权力，我们才是自由的。而所谓公众利益，也绝非一句空谈。因为我们所有人让渡出彼此的部分利益，诺曼才能成为一个完整国家。试想，如果所有人都在河流上设闸，那将是怎样一副情景。

“所以，我同样也尊重塞西尔家族所获得的使用权。这毋庸置疑！然而，契书上的这位精灵女性既然已经逃亡，塞西尔家族就已经彻底丧失了对精灵的拥有。就如同房屋倒塌，支配木材和使用木材的权力，又一同回到我的手中。”

修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出最后结论：“那么现在，问题清晰了。波西家族重新捕获了那位精灵，为全体国民制止了潜在的犯罪，与马绍尔巡逻队赢得使用权的方式一样，获得了相应的权力。诸位，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已经一目了然。我相信诸位能够据此做出公正的判断。”

一席话说话，礼堂内仍是寂静无声。昆西辩护士几次想反驳，却不知道从那里反驳起，就像一位老于战阵的将军，当他稍有不慎，再试图反击时，却发现漫山遍野都是敌人。

“啪啪啪……”

安静的礼堂里，夏普子爵站了起来，为修的发言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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