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太师下午的家宴直到了傍晚的时候才散去。
扬羽将笛子仔细收好,正要离开,就听身后的几位乐师喊他,正是和他同在齐延年的宝常班的,有的是操琴的,有的是击鼓的。
击鼓的霍通道:“晚上扬贤弟有什么事儿不?无事的话,一起聚聚,我来请客。”
他刚过了变声期,嗓子没弄好,因此暗哑难听。
扬羽听了心里更加收不住,笑道:“今日不凑巧,我还有事,几位哥哥自己先聚,以后我做东请几位哥哥。”
说罢拱了拱手,快步向他师父尚德鸣家中走去。
他往来都是步行,从东边儿走到了乐户巷子这边,天都黑了,尚德鸣听见有人敲门,急忙趿拉着鞋子跑出来,一开门见是扬羽,愣了一下,道:“你怎么来了?”
说着将他让进来,道:“可吃过饭了?”
说话间看他还背着笛囊,便嘱咐家里的婆娘道:“做碗汤饼给扬羽吃。”
落座后尚德鸣才问询道:“怎么这样晚来过来?是和你爹……”
扬羽摇头道:“我爹还好,把钱与他买酒就好。”
尚德鸣又向后喊道:“做清淡些!”这才饮了一口茶,看着扬羽道,“下午是去吹笛了?”
扬羽道:“葛太师家有家宴,让宝常班去弹奏作乐,我是从那边刚回来。”
尚德鸣看他额头上还有些细汗,便道:“你也太节省了些,这么远的路,雇个驴伕也不费多少钱。我听齐延年说宝常班里那些乐师你是最出众的一个,平日里也不少拿钱,也莫要全给你爹挥霍了。”
“嗯。”扬羽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道:“尚师父,您平日里给我喝的养护嗓子的方子和药汤是从哪里来的?”
“那不值什么。”尚德鸣“哈哈”干笑了几声,“都是小老百姓的方子,不值什么!”
扬羽诚恳道:“师父您告诉我,是不是郭大娘子送来的。”
尚德鸣一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正这会儿他婆娘已经端了汤饼过来,便道:“你先吃。”
扬羽也饿了,那汤饼上淋了醋和麻油,闻起来香喷喷的,便趁热吃了起来。
尚德鸣看着他婆娘正对他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口型上看样子是个“说吧”,等扬羽吃完了,东西都端下去了,才悠悠开口道:“你是怎样知道的?”
今天下午就在金荟楼郭大娘子的那个雅间里,扬羽看到她身后桌子上露出了包好的药,和他在尚德鸣这儿亲眼看见他打开熬的药一模一样。
但扬羽没回答,反道:“师父问我,就是我说对了。”
尚德鸣露出了扬羽曾经在齐延年脸上也看到的笑容,道:“你小子,也真是走运。那么一包药材,哪是寻常人吃得起的?”
扬羽又不是三年前的扬羽。
就算是三年前,他懵懂并且莫名其妙是真的,却也不是无知。
郭家的大娘子对他是真的很好,至于为什么,他是真的不知道。
可是三年后的今天,他要再说不知道,似乎也有些矫情,因为所有的人看见他,都是这样一副“你走了大运”、“你还装什么嘛”的表情!
包括当年他跟尚师父说可以还清师资的时候,尚师父也是一种“别闹了”的样子。
最后还是他一番坚持,尚师父考虑了几天,才答应了下来。
可现在看来,那么点师资,压根就是郭大娘子为他做过的事情中微不足道的一件。
尚德鸣看扬羽沉默不语,只当是他心中不快。
这也难怪,扬羽这人物儿,没说的。
坐在他这灰不叽叽的屋子里,整个人都好像会发光,就跟一颗夜明珠似的,他有时候都时常想,也不知道扬十指那个去世的婆娘是什么样的美人,才能生出扬羽这么漂亮的孩子。
光是人长得眉目如画也就算了,人的脾性又好,温温和和的,又孝顺,说起他那个爹,没有一句不是。
脾性好,心性也好,不是那等虚浮的人,肯下苦功夫琢磨技艺,别说笛技在齐延年那个班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别的乐器也使得,有时候急了还齐延年救救场什么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虚浮的人,知道了郭大娘子这回事,怕不是早就贴上去了?
所以,扬羽少年心性,又不算是真正的接触到了世间百态,有些傲气也难免。
尚德鸣想到这里,开解道:“那位对你是真尽心啊!做人也不能太高傲——我这当师父的,见过的事情太多了,可也很少见到跟那位一样的,足足三年多,这么关照着,你还想怎样?总不能给脸不要脸,不能人家对你好,你反而还拿起来了——”
扬羽听到他说了“三年多”,眼眸更加专注地看着他。
尚德鸣自然是以为扬羽听进了他的劝告,便再接再厉地道:“你平日里只管喝药汤,师父却把方子和药材都拿去给人看过,人家说方子开得老道,药性温和,是生怕用药的人有什么不适。
“药材就更不用说了,里面儿一根玄参须,都是上品的好药材,咱们就跟喝白开水似的喝了一年多。
“这些年,你那几个同在齐延年那里学笛子的师兄弟,哪个像以前那样找过你麻烦?你还别以为是你不跟人一般见识,就感化人家了?”
尚德鸣一拍大腿,大声道:“怎么可能?同行是冤家,我们做乐师那会儿,什么捅破笛膜的、偷着把人琴弦磨细的……干什么的没有?
“要不是齐延年得了吩咐,按着其他几个弟子不准生事,你能少得了麻烦?
“就算是你参加的饮宴,也无一不是被那位细细筛选过的,只要有一点儿不妥当,都不会叫你去……你回想回想,齐延年可再接过王大人府上的演奏了?”
扬羽黑曜石般的眼珠子里,流光闪动。
最后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便道:“师父,我不会的。”
尚德鸣这才放下心来,想到扬羽也十五了,又古怪地笑起来:“不会就好,既然都知道了,以后郭大娘子有什么要求,你也要听从才对,吃不了亏……好好……那个……郭大娘子……”
扬羽红着一张脸,逃也似的出了门。
直到夜色空旷寂静,他躺在家里吱嘎吱嘎的破床上,他才抬头看着窗户外面那一窄溜儿的夜空。
其实师父还真的是误会他了,不然也不会说了那么一堆话“开解”他。
他真是不需要开解的。
三年中,他的确因为那位没比他小多少的郭大娘子,受到了太多的照顾。
他没有太多想法,只有满心感谢。
明明受人关照,还要傲气什么的,那不是太没良心了?
可在扬羽看来,师父其实也同样误会了郭大娘子,只是他的感受却没法和任何人提起。
从那个上元夜的夜晚开始,郭大娘子就对他很好,一直到现在,到今天下午,都是这样的,关照而呵护。
这完全不是其他人眼中的那种“好”——是真正的完全没有图他回报什么的那种好,仿佛只要他好好的,她就满心欢喜了。
就好像,扬羽困惑的摸了摸头,想到了一个比方,虽然也不合适,但是郭大娘子对他,就像是把他当作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
那又怎么可能呢?
十岁那会儿,他心里很困惑,没忍住,问扬十指他是不是他捡来的孩子,自然是被揍了一顿;他又偷偷去郭家拐弯抹角地打听过,问人家家里有没有丢过孩子。
结果自然让他失落了很久。
扬羽想到小时候做的这件蠢事,忍不住笑了起来,星光便柔柔地洒在他白净如玉的脸庞上,双眸也星光璀璨。
……
……
因为前一天太累了,郭碧玉难得地在做了早课之后又爬回床上,打算睡个回笼觉,迷迷糊糊就听见外面吵,便皱了皱眉头,紧紧闭着眼睛,翻了个身道:“哪个不开眼的?打出去!”
她敢犯懒,别人可不敢,青燕她们早就起了,屋里屋外都轻手轻脚的收拾了一番,听到郭碧玉在床上不满意的嘟囔,青燕轻声道:“大娘子,是小郎君在外面闹。”
“打出去。”
“……是小郎君。”
“打出去。”
青燕想了想,出了屋。
墨鸦因为有郭碧玉先前交代的差事,早就领着玉刚出门了,黄鹂正掐着腰拦在玉锦阁院子门口,道:“小郎君不懂事,你们也不懂?带着小郎君来嫡姐门前闹腾,还要往里闯,是哪里的规矩?”
雀儿在旁边一边儿看一边儿拿着口袋里的瓜子瓤儿吃。
一般来说,没有郭碧玉的指示,她是不会动手的,一动手,怕是要把人打到躺在床上十天半个月。
陪着郭良玉站在园子门口的是一个老妈子槐妈,还有一个丫头玉喜。
大约两年前郭老太太开了祠堂,将郭良玉写到了费氏名下,郭良玉从此就是正儿八经的嫡子了。
跟在郭良玉身边的奴婢们,自然也有了一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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