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前来禀告的内侍神情有些怪异,皇上也有些好奇,歆王夫妻平时非传召很少自请入宫,便传了进来。
结果两个人进了偏殿,皇上一看,好么,跟两个疯子也没什么两样。
头发乱就不用说了,两个人的脸上都带了伤,歆王下巴上还很明显地有一撮胡子被揪掉了,歆王妃则是钗横鬓乱,妆容也花了,眼睛也哭肿了。
别说皇上自己个儿,站在他身后的全锦都忍不住撇了嘴——皇上日理万机,感情你们俩进宫是夫妻间打了仗让皇上调停来着吗?
只是都召进来了,皇上原本是想听明白了原委,说几句就把这两位轰走的,没想到听完了歆王的,再听完歆王妃的,他这心里腾的一股火气就冒出来了,这才把玉箸摔了。
皇上站起身来,在金阶之上,愈发显得威严无比。
“没用的东西!”
歆王这会儿还不知道圣上为什么发火,嗫嚅了一下,道:“臣弟要是有用,哪还会被一个商户女欺辱……”
“住口!”皇上的火气又成功地被歆王挑高了三丈,“欺辱你什么?你看看你那副德行!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花天酒地、欺凌百姓,朕的案头现在还压着御史台弹劾你凌虐人致死的奏章!”
歆王缩了缩脖子:“那、那都是贱民……”
“那是朕的子民!”皇上怒道,“目无王法,朕看你才是目无王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杀了人,尚可以侥幸说一句那些是奴籍贱民,欠债你凭什么不还?”
他冷笑了几声:“听说你今个儿强请进府的还是个平民,你可真是给朕长脸。朕倒看不出来那女子有什么地方目无皇上、目无法纪,倒是你,这一桩一件,可把朕放在眼里?
歆王哆嗦了一下。
就是再笨吧,也听出来皇上的意思了。
他“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歆王妃也急忙跟着跪下。
“你还知道来找朕,想让朕做什么?抄了那女子的家,砍了那女子的头,再把上京中不论贵贱只要是你看上的人都送你府上供你亵玩?”
皇上走到了歆王面前,轻声道:“让朕挡在你前面,做个昏君。你居心何在?”
歆王跌坐在地上,抖如筛糠,这几句声音一点儿都不大的话,简直就如同雷霆霹雳一般,他哪里承受得起?
歆王妃磕头如捣蒜:“皇上,臣妾担保,他没有那样的意思,他虽然糊涂,但哪里敢有那样大逆不道的心思……哪怕有一分一毫,都叫他和臣妾天诛地灭!”
“你住口吧!”
皇上转头看向歆王妃,冷冰冰地道:“朕还没说你呢!俗话说,妻贤夫祸少,你做了什么了?他在外面的事,你可以推脱不知道,把人弄进府,甚至死了人,你不闻不问。而今欠了钱了,反而知道要往朕的跟前儿闹!”
歆王妃也往后缩了缩,垂泪道:“臣妾哪里敢管他……王爷心里压根也没拿臣妾当回事,这次在聚时珍拿了十几套的衣裳首饰,后院那些不着调的人手一套,臣妾的衣服都打了补丁他也不管……”
皇上忍不住按了按额头。
他也没有那个精力去把这俩人说明白了。
“七八十万缗的欠账。”他深吸了一口气,“朕顾念李家的枝叶,待你们不薄,如今盛世,平摊下来,一户一年征税也不过三、五缗,全天下的税赋收了上来,朕十中取一,用以分给李家子弟,你们是朕的子民养着的——这数目有多大,你心里清楚。可却应了一句话,真是欲壑难填,你尽数胡乱花用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账,欠了账不说,还胆敢跑到朕的面前颠倒黑白,胡言乱语。是谁给的你们勇气?”
歆王话都说不利索了:“没有……臣弟……不敢……”
“这欠账,你们自己想办法,家里能卖的都给我卖了还钱,别被一个小娘子告到上头,让朕都跟着颜面无光。”
歆王妃这会儿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仰头道:“皇上……那都是御赐……”
“卖了换钱!朕准了!”
“责歆王从今日起闭门思过,朕不发话,你就在家里给朕好好的呆着!再敢传什么风声到朕的耳朵里,你们也不用进宫哭哭啼啼,直接卷铺盖卷儿回西南封地去!”
歆王在西南有一小块儿封地。
若是个好地方他干嘛还留在上京啊?那封地是个烟瘴之地,十分穷苦,偏百姓又很是彪悍——可见当初歆王是多不受待见,才挠了这么块地方。
一听皇上这么说,歆王也老实了,磕头道:“臣弟领罚,臣弟再也不敢了。”
皇上低头一看,歆王肥胖的后背上已经湿了一大片,又是心烦,又是好笑,挥了挥手道:“出宫去吧。三天之内,朕也要个结果。”
被他们这么一闹腾,饭菜早就凉了。
全锦道:“奴婢已经叫御膳房重新做了粥和几样简单的小菜,圣上您还是用点儿,也缓缓胃气。”
皇上脸色微缓,点点头道:“上来吧。”
等这第二轮的晚膳送了上来,皇上一看,玉仁红杞粥颜色清爽,四样小菜配的也好,这才有了些食欲。
全锦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道:“皇上且用着,奴婢也许久没动琵琶了,不如轻弹一曲,皇上边用膳,边品评一番如何?”
全锦是琵琶圣手,虽然陪王伴驾,大多时候是打理云韶府事宜,鲜少有亲自弹奏以供圣赏的时候。
皇上倒是有些时日没有听全锦弹奏了,而也精通此道,便笑道:“奏来便是。”
全锦拿了小内侍呈上来的惯用的琵琶“东风破”,在皇上龙椅下方的一个圆凳上坐好,调整了一下位置,又用手指拨动了几下,那琵琶便发出如同珠落玉盘的声音来,极是悦耳。
他按住弦,那声音便停了下来,又等了静默的片刻,才轻轻弹奏起来。
这并不是一首激烈的曲子,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繁复的指法,好似一曲民间的小调,清丽动听,入耳便如同置身于江南村落之中,春风细柳,偶有桃花越墙而出,便引得蛱蝶流连,又似有顽童的清脆笑声传来,惊起鹧鸪不知从何处飞起,忽高忽低地在半空中鸣叫。
皇上端着粥碗,咀嚼着入口的小菜,闭目细品,神情颇为自得。
一曲终了,皇上这晚膳也用完了,他的脸色也不像刚才那般暴躁。
“听卿一曲《鹧鸪天》,倒有身在田间农舍,一品菜根香之感。”皇上放下了玉箸,叹道,“春来耕田四五亩,秋看山林几处红。朕也想像农家翁那样,倒平安喜乐,没有这么多烦心事。”
全锦起身将琵琶递给内侍,笑道:“百姓们有百姓们的烦心事。就算是田舍翁,哪怕是存了一罐鸡蛋,给大孙子多一个,小孙子还不乐意呢。奴婢以前在宫外,百姓家为了一缕麻、一匹布就撕打开来的有的是,何况是这么大的皇家?”
皇上便笑道:“朕这起子兄弟,没有一个出息的。可不能让皇家血脉过的拮据不堪,总还得留些天家体面,不养着怎么办?”
全锦便躬身道:“圣上仁慈。”
皇上心道:你以为朕想养这帮废物,若不如此,看在百官们眼里,又要说朕苛待祖皇帝的血脉。
他抚着胡须,突然道,“那讨债的女子……”
全锦道:“不敢隐瞒圣上,奴婢和那女子还有过几面之缘。只是没想到她这般胆大妄为,歆王的颜面也敢扫,的确是目无皇上——”
“闭嘴吧。”皇上道,“拉朕做虎皮的,难道还少?原本是歆王做事不体面,与人无尤。”
“皇上圣明。”全锦听着这话的意思,并不像是恼怒于郭碧玉,倒还有几分兴味,便道:“去年的时候圣上天恩,赏仇十郎回乡,偏巧您又想看《踏摇娘》,没了仇十郎,云韶府里演的不尽如人意,不知圣上可还记得?”
这么一说,皇上就想起来了。
全锦小心着道:“奴婢当时便从宫外找了几位有名的乐师,从里头挑选了一个与云韶府的人合演《踏摇娘》,演的倒是不输给仇十郎,只是圣上您日理万机,也无暇观赏。”
这件事当初盛世华音首演,全锦就提过一次,所以这次再提,皇上便有了印象,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道:“朕何尝不想像年轻时候那样,听听曲,赏赏乐。听你这意思,还和这讨债的女子有关系?”
全锦道:“回禀圣上,这胆敢上门向歆王讨债的女子,便是先前奴婢提过的盛世华音的东家。那位被歆王请到府里的乐师——”他抬眼看着皇上的脸色,道:“就是奴婢好不容易找到的和仇十郎不相上下的乐师。”
“哦?”皇上道,“朕倒没看见过嗓音歌技还有能和仇十郎一比的。”
全锦道:“前几年有一次长公主殿下在花江设夜宴庆生,圣上您还叫奴婢带着仇十郎,挑一位顶尖的乐师较技,以一柄玉如意为彩头。”
“朕记得,不是李一川下了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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