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一川,但当时还有一位乐师与他合奏,只是那会儿那个乐师还没有什么名气,所以没福分入圣上龙耳。”全锦躬身道,“那个乐师,也巧了,就是今个儿这位。那位讨债的女子姓郭,上京东西两市都叫她郭大娘子,有意思的是,这位郭大娘子从好几年前就把这位乐师看得很重,几乎是捧在手心里一样。”
皇上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道:“这么说讨债还是其次?”
“是。”全锦笑道,“歆王把这乐师弄进了府,等于碰了郭大娘子心尖儿上的人。”
看着皇上兴致颇高,全锦便将郭碧玉这些年有意思的事儿挑挑捡捡地说了几段,直把皇上说的龙颜甚悦,才道:“奴婢这会儿也是寻思明白了,她一个商户女,有钱无势,大抵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你这奴才,先时说胆大妄为、目无圣上的也是你,这会儿倒明白过来了?”皇上抚须道:“这个郭大娘子也算得上是一位奇女子了,对这位乐师当真是重情重义。”
说到这儿,皇上心里自然有些郁郁。
他想起长公主来了。
全锦也不知道皇上脸色怎么又阴沉下来。
过了一会儿,皇上道:“这郭大娘子可有夫君?”
全锦那是什么人啊!一听这话,就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郭大娘子的年龄奴婢可真不知道,约摸着也就十六七的岁数,料应还没成婚呢。商户人家,怕是也没什么讲究,倒任着这位郭大娘子胡闹。难不成还真能嫁一个乐师么?”
皇上面色稍霁,道:“那可也未必——那乐师又非奴籍、贱籍,平民与商户之间,却是能通婚的,不违例,倒不一定是胡闹。”
“圣上宽仁大度,眼光宽广,不像奴婢和百姓一样,还有些个小家子气的门户之见。”
皇上慨然道:“祖皇帝龙起于乡野之间。”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虽然有傲然之心,可也有挫败之感。
这种感觉来自于长公主的婚事。
当年为长公主千挑万选的夫家——韦家,就是世家。
这些历经数代王朝而不倒的世家,哪怕是帝王家在他们面前,他们也足可以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以所谓的世家阀门的底蕴傲视王侯。
他以为那会是桩好婚事。
所谓的“门当户对”,也就那么回事罢了。
他回过神来,道:“有志不在年高,能叫歆王欠下这么多债,生意想必做得极好。”
全锦道:“有句话,奴婢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罢。”
“奴婢刚才听歆王妃讲了一大串,其实啊,这里好些个店,可不是郭大娘子的生意。奴婢说句冒犯的话,歆王殿下想必在外头名声不好,郭大娘子大概早就防着有这么一天,将歆王殿下在旁处欠的债都收拢到了她手里。”
话题又涉及到歆王,皇上就有点闹心,皱眉道:“也算她有心。能让她看对了眼,那乐师怕也不是一般人,民间曲乐能人之多,朕不能一一欣赏,也是憾事。”
全锦急忙跪下了,道:“奴婢还有事瞒着圣上。”
一个歆王来告状,能扯出来这么多东西,皇上也很是意外,道:“还有什么?一并都讲了!”
“奴婢,奴婢收过郭大娘子的东西。”全锦道,“奴婢从郭大娘子手里拿了一把靳大家的琵琶。”
一柄琵琶,其实也不算什么,但靳大家的份量,却是极重的。
皇上也是通达之人,道:“她有所求?”
全锦道:“奴婢早先也想替皇上将这样的乐师招至内教坊,若得了圣上的教导,才是他毕生幸事。只是郭大娘子不愿他进到内廷,说是进了内廷,怕是就……”他抬眼道,“跟奴婢一样了。”
皇上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止住了,又笑了好一阵子,龙案被他拍的“咔咔”直响。
在屋内的其他小内侍,鼻观口口观心,心里都很是佩服全大内侍。
想想,刚才歆王和歆王妃来告状的时候,皇上那一副恨不得要抄家的怒火,可全大人,轻描淡写地拨拉了几下琵琶,就把皇上的怒火消除了,而今细声细气地又说了一会儿话,竟然能让圣上龙颜大悦,这就是本事!
不服不行!
皇上笑道:“进了内教坊可就出不来了,她既然对那乐师有意,有此担心也是正常。就为了这件事吗?”
“是。”全锦道,“其实郭大娘子也是多虑了。内教坊并不是民间想的那样随便进人的,皇上圣明,这么多年勤于国事,从未耽于声乐。”
皇上道:“就那么一次,朕从民间抽选乐工进入内教坊,还被那帮子御史台的迂腐书生谏奏了一年多。”
“无功不受禄,可圣上您精通曲乐之道,也明白靳大家的琵琶不多见了,奴婢实在舍不得把东西还回去,所以便送了郭大娘子一个大大的人情——圣上那次万寿节百戏大赏之上,您看的那段剑舞,便是这位乐师所献。”
这下皇上全对上号了。
实则,他对那段剑舞印象之深,到今天都没忘。
虽然真的发话召进来献舞,也不是不行,可难免皇后又要啰嗦,想到这里,皇上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全锦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便道:“而今盛世华音倒是有一出歌舞戏极好,便是那乐师演的。圣上若是想看,奴婢传话给郭大娘子,让她命人好好准备,到时候宣进宫来也就是了。”
…❤……❤…
郭碧玉前脚回了郭府,后脚便派出了人。
两个小厮负责回到歆王府那边看着动静,另外两个玉泽和玉平则备了重礼,趁着晚上送到了全锦府上。
礼物送过去,还不能走,得在府门外候着。
直到了第二天上午,玉泽和玉平才等到了全锦。
全锦扫了一眼礼单和帖子,道:“回去禀告你们大娘子,多亏皇上圣明,事情压了下来,她担心的扬乐师的那些事,你就说是咱家说的,等三天之后,应该也就不用担心了。”
玉泽道:“大娘子说了,若是事情真的压了下来,肯定是因为全大人您在圣上身边儿出了力,回头她再亲自登门拜谢。”
全锦道:“你家大娘子是个明白人。你再传句话回去,盛世华音那边,好好将《兰陵王入阵曲》排一排,过些时日,有贵客。”
全锦传的这句话,郭碧玉听了,好一阵发懵。
因为她派了人在歆王府门口蹲着,早就知道歆王和歆王妃昨个儿晚上是骂骂咧咧、互相扭打着回来的,第二天一大早,盯着歆王府的小厮传了信儿回来,说歆王府里头有管事往外拿了好些个物件、摆设,往质库那边去了,看样子是真的要质押府里的东西还债。
对于歆王在圣上那里吃了瘪,她能猜到一些,圣上是乱世之中被文太后选中的人,平乱之后,励精图治才重回今日的盛世,断不至于是个偏听偏信的皇帝。
但是,全锦口中的“贵客”,老天爷啊,那贵客指的莫不是——皇上?
郭碧玉什么都顾不得了,急匆匆地就去了盛世华音!
若得皇上能亲自来盛世华音看一场戏,七八十万缗算得了什么?
她迫不及待地下了马车,道:“扬乐师可在么?”
门房刚说了一句“在楼上”,就见大娘子风一般地掠了过去。
黄鹂和墨鸦被她甩在门口,眼看着大娘子都上了楼梯了,急忙也进了楼里。
三楼对着曲江池的那个房间,又大又敞亮,风景也最好,郭碧玉发了话,白天没有客人的时候就给扬羽用。
砰!
郭碧玉的双臂一下子就将门推开,站在了房门口。
扬羽正在桌案前,被这一声巨响惊在那里。
门口的丽人一身大红的襦裙,如同盛放的殷红虞美人花。
门打开的瞬间,微热的风经由这房中的红窗猛地涌向了门口,刹那间她大幅的裙摆、胸口系的裙带,肩上批的轻绡甚至鬓边额前的些许青丝也都一股脑的向后吹去。
春衫轻薄。
于是少女的身姿在这一刹那间也显露出来。
因为这阵风,吹的少女的双眸也微微眯起,这让她流露出些许的恼意和娇媚之意。
直至门扇合上,春末夏初的风也停歇,她周身的一切才收拢了起来,就如同怒放的花收拢了娇嫩的花瓣。
扬羽这才乍然惊醒。
他慌乱地站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郭大娘子?”他哑声道,“是不是歆王那边……”
他一开口,郭碧玉的眉心就轻轻蹙起,快走了几步到他面前道:“不过一个晚上,嗓子怎么就哑了?歆王那边没事,都过去了。”
扬羽脸色微红,摇头道:“我很好,大概是忘记喝水了。”
郭碧玉刚爬上楼,面色也是犹如粉桃,额头鼻尖还有些细密的汗珠。
扬羽越发地不知道眼光放哪里,便道:“大娘子请坐,我煮了茶。”说罢转身走到案几那边,取了茶碗,又用沸水清洗了一番,才仔细斟上茶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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