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碧玉原本很是急切,而今坐在那里,看着扬羽的身影,禁不住支着胳膊、托着腮,也有些晃神。
扬羽的动作自然无可挑剔,流畅舒展,让人观之心悦,便是洗个茶碗倒个水,都漂亮的很。
“大娘子,请用茶。”扬羽端着茶盏送到郭碧玉面前。
“哦?哦。”郭碧玉刚从他这一套清雅好看的动作中回过神来,一不小心目光又凝到了扬羽端着茶盏的手上。
那手修长纤细,骨节分明,衬着白瓷茶盏,便生出了几许让人心痒的意味。
郭碧玉清咳了一声,接过茶盏,眼光扫到桌案之上,便看到上面放着个空的笛囊,是他惯常用的,收口的锦绳上吊着一块不大的紫晶坠子,淡紫色的流苏逶迤在旁边。
她明白过来,品了一口茶,才安慰道:“笛子虽然贵重,又哪里有人的安危重要?那柄紫玉笛名贵在材质,其实并非名家所制,靳大家先时给我介绍了一位制笛大家,还送了我一张名帖,稍后我带着你亲自去求一柄好笛子。”
扬羽没想到郭大娘子这么快就察觉出了他心中的遗憾。
那柄紫玉笛也伴随他许久,的确是十分不舍,而且那是郭大娘子赠予他的——竟然在歆王府摔成了两截,当时走的匆忙,也来不及带走,不然哪怕是收起来留个念想都好。
“我这次来,是有要事。”郭碧玉将身子略微往前探了一下,道,“从今天起往后的一两个月之内,盛世华音可有排歌舞戏?”
扬羽仔细想了想,才缓声道:“这个月的月中,有一场《游仙记》。”
郭碧玉道:“这出我没看见过,是又练了一个本子吗?”
“嗯。”扬羽道,“盛世华音歌姬和舞姬都多,我与陆大家等人商议了一下,这个本子很好。”
“暂且停下。”郭碧玉道,“你请陆大家他们再帮你将《兰陵王入阵曲》润润,若有犯忌之处,小心为上,全部去掉或改写。”
扬羽点头道:“好。”
他对于郭碧玉的决定,并没有产生什么质疑。
事实上在盛世华音步入正常的营业之后,郭碧玉很少干涉其内的事务。
他知道郭大娘子突然做这样的决定和安排一定是有道理的,便凝视着郭碧玉,等着她往下讲。
“这一两个月之内,可以演那些无需你上场的歌舞戏,你要全心准备《兰陵王入阵曲》,不能有一点差错。”她郑重地道,“全大人传话,就在近期,会有贵客来观赏。”
扬羽将这句话细细思忖了一番,然后就明白了。
他知道全锦的身份和地位。能让全锦开口说一句“贵客”的,普天之下还有哪个?
他再度点头道:“好。”
扬羽打小就是肯刻苦、肯踏实努力的人,他既然说了一个“好”字,十拿九稳都不会,必然是十全十美。
郭碧玉又笑起来,道:“可虽然是这样,也不用太担心,万一在台上出了纰漏,也有我顶着。”
…❤……❤…
虽然这是好事,可因为全锦只简单传了话,到底什么时候那一位至尊会驾临盛世华音,谁也不知道。
这一两个月,盛世华音就跟全楼戒备了似的,每个房间里伺候的小厮也空前的忙碌和辛苦,皆因每天关门之后,都要把第二天当成最重要的日子,将楼里各处哪怕是一个犄角旮旯都要打扫、擦拭的锃明瓦亮。
到底因为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这是郭大娘子的吩咐。
累虽累,可郭碧玉心知不能让手下的人在这当口因为心有怨言出了岔子,这个月的月钱都直接翻了番。
这一通折腾,也倒罢了,可因为日子不确定,又不能让圣上来了以后没地方——总不能回话说“圣上,今个儿不行,房间都订满了”吧?
因此从打郭碧玉知道这个消息开始,每天的房间只向外订出十一间,最好的那一间,一直都是空着的。
等了一个月还多,郭碧玉从最开始的兴奋,再到焦虑,最后变成了爱来不来。
就在郭碧玉以为这事要泡汤的时候,突然有数名身着便服的内侍和侍卫来到了盛世华音。
四名内侍问清楚了房间,在郭碧玉的陪同下将三楼的大间再度收拾了一番,无论是熏炉中的燃香亦或是茶饼,再到鲜果清水,全都换了自带的。
侍卫则是走遍了盛世华音的每个角落,又将楼外周边都看了一遍。
郭碧玉表面上平静,实则内心一半兴奋,一半哀嚎。
兴奋的是圣上终于要来了,哀嚎的也是这位主终于要来了——他要再不来,盛世华音天天这么提心吊胆、人仰马翻的折腾,生意都要做不下去了。
郭碧玉知道侍卫并不止于来查验的这几位,大抵在这周边也零零散散的布了不少。
她是希望越稳妥越好,若不是按着全锦的意思,圣上是想白龙鱼服来赏乐,封一条街、封了曲江池她都没意见。
皇上不是从禁宫那边过来的。
今个儿是薛贵人的生辰,也就是在今天,他刚刚封了薛贵人为妃。
皇后有心,知道皇上前不久为了桃花汛的事情烦心操劳,便将生辰宴安排在芙蓉园那边,又将太妃、嫔妃们都一并送了过去散心玩乐。
这一天,初夏风暖,绿意盈盈,泛舟曲江池上,旁边又有各色美人相伴,难得没有朝堂事务扰乱,自然是龙心大悦。
全锦在画舫之上,指着曲江对面的那一个个隐在如织绿柳中的店铺,介绍给皇上,这个是知味居啦,那个是大雅楼,自然而然也没漏了提起盛世华音。
因此到了晚上,顺理成章地就有了圣上的盛世华音一行。
扬羽作为盛世华音唯一一个对外号称签了契的乐师,露面的次数,出乎意料的少,平日里难能碰到他献唱亦或者是弄笛,更不要说只放出过两次的《兰陵王入阵曲》!
等尚管事一身体面的绸袍,手里拿着一柄折扇,在台上拱手报出了今晚是么一出,二楼三楼的房间顿时起了一阵暗潮。
皇上既然是微服,自然不能让人看见,所以在全锦的建议下,是提早过来的,听到周边房间议论,眉心微皱,道:“怎么回事?”
全锦道:“这出歌舞戏,在盛世华音也是压箱底的戏,并不常演。奴婢还是沾了圣上的光,才能看见呢。”
“你这奴才!”皇上笑出声来,“若要想看,叫云韶府排演便是,何苦在朕面前装苦情。”
全锦道:“这出戏也是个好兆头,只是阵仗大,动辄就要百余人参演,倒有很久不演这样的了。圣上既然发了话,奴婢便督促他们好好排练,等着端王殿下平定海患、得胜归来……”
皇上瞥了他一眼,摆摆手道:“不必了。”
他口气甚冷,全锦一下子便跪了下来,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道:“奴婢罪该万死。”
“你明白就好。”皇上淡淡地道,“你是个聪明人,朕爱你的技艺,别往这里头搅。起来吧。”
全锦便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在一旁伺候。
“云韶府,是朕的。”
“奴婢知罪。”全锦道。
云韶府是属于皇上的,用云韶府特意排演一出《兰陵王入阵曲》去讨好端王,用意实在是太明显——而且犯忌。
可全锦内心却无比平静,并不如同他表面上那般忐忑不安。
圣上,也不年轻了。
到底那个位置轮到谁来坐,底下从几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明争暗斗。
端王前几年领了不少差事,去年又领兵平定海寇,屡获战功,而今听说已经清扫的差不多了,东海那边的百姓对端王赞誉有加,朝堂上也很有些苗头,说皇上属意端王。
而今看来,却也未必。
全锦知道,云韶府那地方,其实外紧内松。不少乐工都在外头偷偷组了乐班,赚点银钱。圣上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云韶府尤其是内教坊大部分是动用皇上的私库养着,若不想加大开支,这种事就不能管的太死。
给别的人都能演,给端王演,皇上却在这一刹那间露出了不喜之意,这是很值得琢磨的。
全锦正思量间,外头曲音骤响,他便停止了这些胡思乱想,躬身请示道:“圣上,奴婢把门打开?”
皇上点了点头。
全锦轻步走了过去,先将竹帘落下,然后才打开房门,顿时乐声更加响亮,他便也不言不语地聚精会神观看起来。
皇上是个中行家,而全锦这么多年能到了这个位置,难不成因为他会伺候人亦或者善谋?完全是因为他也是乐技高手,见解也颇为不凡,在皇上身边能说得上话,让皇上不至于生出听到了痒处却无人可倾诉的痛苦。
果然,不多时皇上便道:“乐师一般。”
全锦道:“就因为一般,所以反倒还能搭到一起。若是奴婢配这里的琵琶,怕是整场的歌舞戏要糟。”
皇上抚须道:“是这个道理,你若下场弹奏琵琶,高长恭怕是打不赢这场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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