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舫的靠山是黎大人,因此停泊的地方,距离断桥极近。
船侧荷叶如盖,荷香阵阵,打眼望去断桥在夜色中静静伫立,桥洞与水中倒影如同一轮满月。
就在此时,一声笛音,从断桥之上飘了过来。
曲声骤起,到一溜儿旋律入了映月舫众人耳中,一辨识出这又是《彩云归》的开头,众人的脸上表情各异。
黄大人、连大人是有些惋惜,黎大人则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扈大人略有些尴尬。
甚至旁边的乐师也在窃窃私语。
因为对于曲乐切磋而言,后演奏的人,总是要吃亏的,同一首曲子,再听无论如何都会带了第一次的印象和记忆,何况这中间也不过隔了片刻而已。
在他们心中,萧十一娘的演奏已经到了极致,怎么还有人敢紧接着演奏第二次,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这会儿只有郭碧玉正面带笑意,萧十一娘的眸光便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儿,她似乎隐隐知道吹奏的人是谁了。
这股笛声与萧十一娘的笛声相隔不久,又是同一首曲子,一争高下的意味实在太浓,别说映月舫上,周边的人声、水声都一时间寂静了下来。
比起先时萧十一娘曲音中的绮丽旖旎,而今的笛音,却少了些柔媚婉转,反增了一股大气悠扬的意味。
夜色之中,仿佛能感受到风吹云动,不知为何,让人心生苍凉、茫然之感,似乎不知道这股风从何处来,又将推着天上的流云往何处去。
萧十一娘的神色凝重起来。
同样的曲调,前者的“彩云”之感已经被衬托的犹如袅袅轻烟,尽数被而今这笛声中极尽潇洒的漫天流云而掩盖。
此时曲音也猛然变得十分华丽,能感到弄笛者笛技方面完全不属于萧十一娘,甚至远超过她!刹那间众人眼前恍然出现了夕阳西下、彩云漫天的一幕!
几幅笛音的大起大落之后,笛音再度回归到至简之音,飘荡于静静的水面,但却与原先有着明显的不同,哀恻缠绵起来。
微风从众人身侧拂过,笛音缭绕之中,一股悲凉弥漫在夜色中,勾起所有人思归而未归的惆怅和无限情思。
笛音渐消,如同彩云飘散徒留明月,余韵好似清辉映照着天下的羁旅游子。
原本不以为然的黎大人才站了起来,向着断桥上望去。
断桥之上,也有一轮高悬的明月。
他重重地喟叹了一声:“《彩云归》之曲,原有‘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意蕴在其间。”他转头道,“你曲中无月,亦无归人,是你技不如人。”
这话也只得他说得,旁人虽然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却不好再说什么。
其实哪里是萧十一娘技不如人?
笛技其实着实可以一比,只是后者这首《彩云归》实在是入情之至,直入听者胸怀,更能勾起一股思乡之情,这种差距,倒真的是乐匠与大家之别了。
良久,萧十一娘才颤声道:“是奴家自不量力了。敢问这位吹笛之人,是否便是扬乐师?”
郭碧玉挑眉道:“你说呢?”她走到船头,冲着断桥之上的白色人影挥了挥手,才转身道,“先前扬乐师说若是盛世华音的事情了了,便来赴约。只怕是他自觉得来的太晚,所以没有上船,而是在断桥之上,相赠一曲,不知道黎大人可还满意?”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有些遗憾。”黎大人拈须笑道。
“既如此——”郭碧玉嫣然而笑,“明晚盛世华音,恭候各位大人。”
…❤……❤…
盛世华音的演出就如预料中一样红火,圣上亲自指定的八十首内教坊曲目带着完全不同的风格与冲击,几乎席卷了杭州乃至江南道的乐馆。
一时间,街头巷尾无处不在传唱。
而细心编排的几出歌舞戏,则最多是一个月演出一次,这频次实在也是没有办法再多了。
扬羽与这一百人,不过才同处几个月而已,其中还有很长时间是在船上渡过,一个月排演一出,已经十分紧凑。
从萧十一娘的举动也能看出,若是不能让江南这边的乐师、文人们真正的欣赏,那不但打不开局面,反而会让盛世华音被轻视。
若是传到圣上的耳中——轻则遭至重斥,重则……先前郭碧玉的努力都会白费。
所以无论是两位大人,亦或者是郭碧玉、扬羽,对歌舞戏的把控极其严格,若是没有十全的把握演好,那么便不要演。
待到将圣上钦点的四处歌舞戏《踏摇娘》、《兰陵王入阵曲》、《樊哙排君难》、《钵头曲》全都演过了一遍,已经到了秋叶飘飞的时节。
对于曲目的精雕细琢,那是扬羽的事,郭碧玉要经营的,则更为繁琐。
盛世华音需要管事,虽然连大人会留在杭州在此坐镇,但他还要负责打理云韶府杭州别府的内务,生意上的事情,他大多是监管,而不会来插手盛世华音的具体事务。
所以从管事、两个副手管事、账目先生还有这里侍应客人的小厮、打杂仆役,无一不是郭碧玉安排好的。
除了管事是她写信跟郭皋要了一个,其他的都是她在杭州所聘,尤其是小厮、杂役,刷一批,补一批。没办法,若是学不会,那便不是伺候人,而是得罪人,直到几个月过去了,才勉强有了上京的架子。
而郭皋与费氏,已经返回杭州两月有余了。
做爹娘的,看到郭碧玉有此成就,又是欣慰,又是心塞。
欣慰的是这女儿小小年纪,奉旨前往江南,就连与江南道的黎大人、杭州府的扈刺史都有来往,简直不要太能干了!
可心塞的是,想到住在竹风院的那个扬乐师,郭皋和费氏这老两口,就忍不住要叹气。
真要训斥郭碧玉吧,又无从说起,因为竹风院的隔壁,还住着两位大人呢。
平日虽然郭碧玉与扬乐师同出同进,可着实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密事,谈的也都是盛世华音的事,都是为了给圣上办好差事,这让他们训斥什么?
更不要说,扬羽而今也是名满江南。
他与萧十一娘在西湖之上的那曲《彩云归》,已经传遍杭州,都不知道传的有多邪门,再加上又去盛世华音见过扬羽真容的人一通渲染,连说是谪仙下凡的都有。
如今扬羽已经非普通乐师可比,而是黎大人的座上宾。
平时世家争相邀约扬羽还不一定能约得到呢,这样的人……作为郭皋和费氏也不可能往外赶啊。
所以他俩回到杭州以后,慢慢的也就只能接受这个现状了。
郭碧玉不知道她爹娘很纠结,她想的很简单,郭府宅第如此之大,她记得小时候有其他地方远道而来的管事、掌柜,都是住在家里的,扬羽自然也是一样。
盛世华音的事情差不多忙完了,郭碧玉才有功夫忙她自己的事。
而今她正坐在萧府的客厅里。
郭碧玉刚到杭州的时候,便抽空来了一趟,那会儿是为了帮柳夫人——也就是柳四娘的母亲送信,还有一些从上京带来的物件。
现在她有了返京的打算,也要过来问询一声有没有信件和东西要捎回上京。
“多谢郭大娘子,还特意来一趟,我还真的有东西要捎回去,已经收拾好了,到时候会差人送到郭宅,就烦劳郭大娘子交给我娘亲了。”萧少夫人含笑道。
“少夫人客气。”郭碧玉看了一眼萧少夫人旁边的奶妈,那奶妈怀中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看样子养的极好。
她笑道:“其实带什么东西都是少夫人的心意,柳夫人必定极是欣慰,不过肯定不如我在面前多讲讲小郎君的事儿更让她高兴。可也是巧,我前不久得了一块极好的玉佩。”她将桌案上的锦盒往前推了推,道,“是高人开过光的,送与小郎君戴着玩。”
萧少夫人也知道郭碧玉的身份,聚时珍的嫡女能拿得出手的物件,怎么会是寻常的玉佩?便谢道:“多谢郭大娘子,其实这次请您过府,也是有事情想要拜托您。”
郭碧玉道:“萧少夫人不必客气,您请讲。”
萧少夫人犹豫了一下,道:“我妹妹四娘,自幼与我一同长大,姐妹关系极是亲密,而今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我父母也给她说了人家,那户人家不是上京的,也不是杭州的,我这个做姐姐的,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那家的郎君到底怎么样。”
郭碧玉静静地听着。
“都说嫁人是再投一次胎。”
郭碧玉双眸微微地睁大了。
这句俗话从萧少夫人的嘴里说出来,真是有些一言难尽的意味。
萧少夫人顿了顿,忽然道:“程妈,你带着少爷下去吧。”
等奶妈走了,萧少夫人才道:“我嫁来这边,先时也是不知道夫君品性、相貌如何,就如同撞大运似的,幸而婆母、夫君都很好,妯娌之间也很和睦。”她抬眸道,“郭大娘子莫要怪我冒昧,我自幼生长在上京,嫁过来也没有人能聊聊,实在有些憋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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