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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知音非知己

月华看见的未来是散乱的,人全都不认得,难说是中华还是域外的人,时间上不知几年后还是几百年后,事有许多是理解不了,和此时此地的她看上去什么关系也没有。

开始时她还琢磨看到的人、事和此时的关联,多试几回就知道徒劳无益,或许她硬记得了一些《河洛书》上方块字使她得以看见,竭尽所能,始终只能硬记得其中不到十分之一的字,无法建立起有用的观瞻。

由是她想到,要确切地预见某件事在某段时间上的变化,这太难了,难得绝不可行;以往占卜的法子预测吉凶不过是牵强附会,蒙对有对的理由,蒙错有错的借口,对事前而言实则毫无裨益。

或许《河洛书》上所有的字汇在一起能让她随心所欲地看见想看到的未来,但那些字她不认得,因而无法理解;硬记的字不久就会忘掉大半,翻来覆去能记得始终不过一百几十字而已,这构成了一个无法突破的屏障。

她是这个术法中施法的人,占卜人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这是另一个难题。

苻宏来神仙殿坐,问她《河洛书》修习得如何,神情不若问《搜神记》写得如何,虽然还是很和善认真,但带着微微的揶揄,不信有人真的可以看见未来。

“除了封面那三个字认得之外,要说我在书里读到了什么,一点儿也没有。”月华坦诚相告,不打算藏拙,语锋一转,“可是用不是读书的法子,我也……不是全无所得。”

苻宏惊讶地哦一声,问月华得的是什么。

月华于是将发现告诉苻宏,由翻开书见全是不认得的字,强行默字到焚字,再到在字稿焚烧的火光边缘看见暗色的光,光之中在一瞬间看见万千世界的一隅,每次都不同,是显而易见的未来,不过和此时此地的人与事未必有什么关系。

苻宏听得专注,手搁在大腿上不由自主地紧抓襦袍下摆,心驰神往,“原来真的有这么回事,可是有什么用呢?”

这话普通寻常,在月华听来却是黄钟大吕一样的大哉问,这世上许许多多有趣的事都敌不过“有什么用”的拷问;她听得出苻宏这回并非无稽地拷问,而是真的想知道。

月华也想知道,叹息了一下,躬身行礼,“好像是没有。”

“该怎么样,才能看见有用的征兆呢?”苻宏接着不甘地问。

月华点头,“大概是我不够聪明,背不下所有的字,不知道是不是倘若背下所有字,就可以看到想看见的未来。”

“如果不用背,把这本书抄一遍丢进火里烧了,是不是能达到你要的?”苻宏机敏地提议,当下便有些坐不住似的急躁。

月华直觉上不是这样,苻宏这法子当然简单,如果有效的话早就有人这么尝试过而无往不利了,不会丢下一个孤本躺在天禄阁里连博士们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我想,烧炭有火,烧纸也有火,火与火无不同;终归是人在观察火焰,如果观察征兆的人自己不能学得《河洛书》内容,火焰就算展示出征兆也不会被看见。”这是个简单的道理,但月华费尽力气才想明白并且说出来。

“这不难,何妨试一试呢?”苻宏向前凑近地说,显然坚持。

月华对苻宏这说法浑身觉得不舒服,但事情没有进展,先自内疚,不能拒绝。

她花两天时间将《河洛书》抄写一整本,投入火中,那火焰看上去更为炽热,也看见一番景象,但并不是有序和有意义的光影。

焚书后月华当即感觉不适,比第一次烧去十几个字后呕吐严重得多,先是晕厥过去,醒来浑身发冷无力,滴米不能进,卧床两天才能勉强下地。

几天之后苻宏再来,问起这事,月华说整本《河洛书》的抄本投进火焰中并没什么有不同,烧书的举动有违天意,不可再次。

苻宏闷闷不乐,沉吟一下,“如果……其实要焚烧原本才可以呢?”

月华吓一跳,心想烧一本摹本自己已经如此受罪,焚烧原本,那真是要遭天谴的了。

“不行。”她沉下脸来,切齿说道,一时觉得两年对苻宏的感觉大概全错了,苻宏并不是喜欢《搜神记》这本书,而是迷信怪力乱神,以为那其中有他可寄托的力量。

“反正你抄写了下来,内容就还在;你也不知道手头这本是不是已经并非原本,而是后人的抄本了,对吧?”苻宏见月华生气,也有些惴惴不安似的,语气里习惯地讨好她。

“如果已经并非原本,按殿下的说法,它就没有用,烧它何辜呢?”月华对苻宏这一番表现出来的愚笨忍不住叹息。

苻宏脸顿时红了,低头不语,手中拳掌相搓,“是因为接下来将会有件大事发生,对我极为重要,我忍不住想知道它的吉凶,唯恐自己做得不对。”

月华隐隐地想到那会是什么,处在困境中的苻宏终于忍不住要挣扎谋逆了吗?心头热血一涌,刚想出言劝谏万万不可,又觉得这事荒诞得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实,以苻宏看起来不甚聪慧的外表,如果传言为真,他有最可能采取的对策该是等着父王废黜他太子位,换个角色还是能安身立命。

要是苻宏并没有那样的念头,自己却说出来劝他安分,倒好像是凭空污蔑他一样。

“殿下,是什么事?”月华心中踌躇再三,忍不住地问。

苻宏欲言又止,叹息连连,“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我只想问个吉凶。”

如果是传统的占卜,占卜师只要问问卦人心里想的什么事就可以出吉凶,不用苻宏说出来问什么事;月华给他做个似是而非的结论便罢了;她唯恐出错,不忍心那么做。这番得见清晰的未来,虽只是天马行空的片段,对此时并无兆示,却摧毁了她对占卦的认识,再也回不去从前的观瞻方法。

“殿下,即便不用占卦,有什么不能决的事,殿下可以完全信任我,说给我听,我不能出主意就算了,如果有主意,一定知无不言。”

月华轻柔地说道,她想自己过去太矜持,有话不敢说,不好意思说,正好苻宏对别人或许随心所欲,对自己太客气,两个人哑谜打到了一处,相处像两个闷葫芦,两年都不能更近一步,再也不该继续这么下去。

“我想要……”苻宏说了三个字便停下,长久地望着月华,“我只想看到你写出好故事来。”

“你不想要我吗?”月华忽然脱口而出,这是几百个日夜想问的话,问出瞬间便后了悔,再没法收回去,还是拼命昂头挺胸,望着苻宏。

苻宏脸上的神情原本紧绷着,听见月华这么说顿时放松了似的笑一下,轻轻摇头,“沐著作,我一直想对你说,我看最初你写的故事,觉得你才华不逊色于你外祖,甚至更好。我留下你在长乐宫,任命你做著作郎,实在的是希望你把《搜神记》重新编订好,不负乃祖的期望,也不负我的期望。”

月华不是不能想到苻宏作如此答,和她推想的结果之一分毫不差,这番被落实,只觉得心一直沉。

秋月说苻宏在外面的名声不佳,月华也听说过一些,就算不要名分,没有顾忌,他也不想要了自己吗?

“我是说,我是个女人,你不想要我的人吗?”月华恍惚觉得是不是自己刚刚的话表达得不达意,说出来之后才发现意思是一样的。

苻宏脸色变了几变,轻轻叹息,隐隐自矜,“对我而言,天底下有比要一个女人更容易的事吗?可是你不同,你对我而言,你并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会写故事极了的女人。”

月华脸上发烧,觉得受了莫大羞辱,会写故事并不是对一个人多么大的肯定,对女人而言更不是;同时苻宏也聪明极了,话的最后确认她是女人,这让她保留一丝颜面。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觉得自己还是美的,但已经不再年轻,至少没那么年轻。

“如果我不会写故事,只是我,你就不会把我留在这里吗?”她逼近一步问。

“今天你有一些特别,但……还是别犯傻了。”苻宏脸色更加阴沉,冷冷地说,同时他也没有拂袖而去,而仍坐着,愿意听月华无状的话语。

“殿下,在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里,主人公拓跋楠已经结了婚,可后来他又遇上了一位投契的女子,他可以爱这个投契的女子吗,把她也收为妻室,还是应该两个中选一个,让另一个伤心地离开,你觉得该如何?”月华继续冲动地问,出于难以一下子停下来的惯性。

一出口她便知道这问题愚不可及,今天的自己并非特别,而是特别愚蠢。故事里拓跋楠不是个太子,非富非贵,和苻宏毫无相似之处。苻宏有妻有妾,子女有好几个,他甚至才拒绝了自己自荐枕席,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问他?说得好听是缘木求鱼,难听一点真是颜面扫地而不顾。

苻宏却仿佛一下子轻松许多,似乎不意识到月华的故事里有比喻,琢磨了一下,“你是问他会如何,还是问他该如何?”

月华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温柔,这是她喜欢苻宏的地方,袁谂没有这样细腻的辨识,不知道会如何和该如何是不同的,差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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