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过去悲惨而黑暗的百年相比,此时是一个风云激荡,明显恢复的三十年,对许多人而言,平庸是这样的时代里最大的恶。
太子苻宏身材算不上伟岸,比他父亲苻坚稍微高一点,但因为和苻坚站在一处时不得不稍微躬着身子,所以难说比苻坚高。相貌端正而不十分出众,常给人一种平庸的感觉,与父亲和众兄弟对比显得笨拙,他没犯什么过错,但这样的平庸出现在太子身上令人失望。
幸好他性子还算沉稳威严,否则有许多人该觉得他望之不似人君了。
还不到两岁时,时为东海公的父亲苻坚领甲兵闯入未央宫囚禁苻生,自立为天王,随即封苻宏为太子,迄今已二十五年。这二十年来,他一直是个安稳的太子,由大秦的丞相、大将军王猛亲自担任太傅辅导,从没出过岔子,父慈子孝,兄弟和谐,从不有疑虑猜忌。秦国由局促于关西的一个撮尔小国,席卷四方而成为大秦,中华大地上除了南边还有晋庭苟延残喘之外已经定于一统,眼看着混同宇内之势很快就可以达成。
两年前秦攻晋于淮南,先胜而大败,苻坚决心休养生息,专注于内政。这样情况下,未央宫里忽然传出一种说法,苻坚有改立太子,废苻宏而立幼子苻诜的打算。
这说法有板有眼,说苻坚因为宠爱张夫人而与皇后苟芸慧龃龉,以及不满苻宏长大之后不如预期,仅得中人之姿,就如所有的老父亲一样偏爱幼子,喜爱苻诜聪明,加上苻坚自己正处于壮年,不预计几年十几年内就要传位,从缓而言,年纪小的大位继承人更符合苻坚对天下统一和转入和平治理的构想。
除了确实宠爱张夫人,以及正身强力壮外,没有任何可见的证据证明苻坚想废太子,全都不过是捕风捉影的说法。但就连月华这个外人也听到和感受到这种说法的可能性;不外乎是因为有人刻意制造谣言,以及很多人愿意相信——这个变化有相当合理的内在。
废黜也许发生在几天后,几个月后,也许是几年后,也许永远不会发生;这是谣言可以是真相,真相也可以是谣言的不确定性。
月华懂得,这取决于天王苻坚内心的盘算,以及隐藏在水面之下悄悄的部署。苻宏处在被支配的境地,只能等待,差不多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敢于大开大合像当年苻坚闯入未央宫驱逐苻生那样。
苻宏此时情境并不似二十五年前的苻坚,而像几百年前的汉朝卫太子刘据,面临的是并不那么即刻而极为险恶的境地,而是要和缓得多的处境,如人在荆棘中不动不伤,动起来几乎一定受伤。宫廷内的争斗怎么会只是受伤呢,挫败的一方一定会覆灭。
相似得可怕,一边都是雄才大略,壮心不已的君王父亲,另一边都是相形之下弱小得多的太子。当时的卫太子变成了戾太子,苻宏又将会变成什么样?
这是苻宏表面光鲜,实则窘迫的困境,最好的选择是不轻举妄动,等苻坚心情变化,等谣言渐渐没人相信;但如果并不是谣言呢?
月华想知道未来是怎么样的,这是死生的大事。如果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此时可以设法补救,可以不做错,免得误了性命。
苻宏轻佻地讥讽她如果看见未来是怎么样的,告诉他,他会听从;两个人说的全不是一回事。
月华坐在东阁中,要秋月守在门口不准人进来。
她一个人揭开丝绸帕子包着的《河洛书》,见果然是那天在天禄阁里摸过的那本,是丝绸包着硬纸的封面,字体古朴,一望而生畏。
平心静气深呼吸一番,月华虔诚地翻开书,手一抖却只得一个书封皮。封皮下面纸张细腻轻飘,不知是产于何时的,再轻轻翻开,见第一页上满满写着许多大字,方方正正,一个也不认得。
她有些惊讶和失望,仔细地看第一竖行的字,横看竖看也找不到认得的汉字里有与之近似的。挨个看下去,没一个字有头绪。
这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如果这本书容易读,那肯定早就许多人都看过,文字如果容易认得,也早就遍传天下,哪儿等得到此时自己的手中,这个道理月华是明白的。
她把手指尖指在那第一个字上,先是想要把那字形记忆下来,接着思索抄写人写这字所用的笔画,想自己如何写下来。笔划不顺就换一种笔法,直到感觉写得顺畅。
她通过这样的方式辨识这些不认得的字,单单一个字便费了许多时间,接着是第二个。
写第一个字时月华还觉得十分局促,不明所以,间架结构和汉子完全不同,写得歪歪倒倒,有如病人,默认及写第二个字笔气便顺了很多,有一种当然就该这样写的结构之感。半天时间拢共她认和默得了五个字,觉得有所感,又什么也没有。
她不知道这方法对不对,多半不对;提到过这本书的阿母在千里之外,自己绝不可能带着这本书返回南方和阿母商量,阿母当然也没见过这本书这些字,帮不上忙。气愤之余觉得这本书不学也罢,学只能靠她自己瞎碰。这样硬记、默写字形和瞎碰有什么区别?可能完全南辕北辙。
这一天她总共写了十来个字,其余什么也没做,著作郎该做不该做的全都没做,也只能到这个程度。而那些字真的装进她的头脑里了么?也不见得,其中牢牢记得的大概只有三四个,多数默得又忘记了。
她自嘲自己幸好没有在更年少的时候这样硬啃这本书,否则更加没有耐心,早就丢到一边去,现在总算有一点被逼出来的笨拙精神。
第二天月华复习昨天学的十来字,以及又开新的六七个字学,到晚上回到西暖阁,她能在床头凭记忆默写下十来个字,又有一番学得了但不知是什么的顿悟与茫然。
“姐姐,这是什么东西?”铺床叠被的阿松偶然看见,好奇地问。
“不是什么。”月华叹了口气,觉得这语气太慢待阿松,思忖一下,“我不知道是什么。”
“看起来……倒好像是什么密语一样的东西,姐姐,要小心些,被人看了去,无端惹来麻烦。”阿松劝诫道,这是说南方有间客,间客用秘密的文字相联系,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不知道他们在交通些什么。
月华听了觉得很对,将默下那些字的一页纸撕成碎片,丢进火盆当中,化为飞灰。
那字纸烧时,月华脑子了嗡了一下,还以为是太劳累,似有所感,到底是什么,又不得而知。
接下来一两个月,月华每天做些詹事府交来的书志汇编事,写拓跋楠的故事,同时硬记《河洛书》上的文字,每天默写下来过后撕碎丢进火盆中烧掉,那些文字在脑子里烧灼的感觉一再出现,隐隐地像是有了些指向的意涵。
偶然一天,她得空蹲在火盆旁边仔细看那些抄写的字纸焚烧的过程,忽然想到占卜焚物的法门,眼前似乎一跳,觉得那火焰格外明亮,在最明亮的一处隐然有发暗的光,吸引着她专注地去看。
她心中惶惶地盯着看了两眼,前一眼是模糊的暗光,后一眼眼睛已经花了,在两眼之间是短暂得不能再短暂的豁亮,仿佛光由极致的黑暗中奋力地挣扎出一条缝,传递来另一个时间里发生的一瞬。
一群男人衣衫褴褛,手持行杖走在地上,有老有少,也有壮年,身穿着月华从没见过的服侍,全都是深目高颧的模样。不,也不全是,其中有个青年男子,大概是东方和着西方的混血儿,俊美得狂放,让月华心脏咚的一跳,不过,不是拓跋楠的那种秀美,也比他年纪大得多。
只是电光火石的一霎,随即月华目光又看见火焰亮处,目眩神移,仿佛被狠狠地抛回到此处,心头如被浇了一盆冰水一样冻得要死去。身体里所有力气都被这一番看见所吸干,像是个干瘪的橘子,此刻不过是苟延残喘。
接下来她剧烈地呕吐,呕吐得胃都翻过来。
她确信自己看到的,那是个鲜活的世界,如同此时此地一样鲜活,又和此时不同,是不认得的地方,不认得的人,不认得的事。她知道,那是此时的未来。
于是月华知道硬记那些字是有意义的,而且根本之法在于焚烧,祖传的占卜法其实是错的,未来不在于观察灰烬的形状,不在于这些形状的理解,未来藏在那旧物与新物交汇处最炽的火光中,电光火石,一闪即逝,既要抓准,又要看得清楚。
《河洛书》共七百八十九个字,两个月过去,月华只硬记得下两百来字,别的是学了后面忘记了前面,复习了前面又忘记后面。就好像一个茶杯只能装进那么多水,多了就会溢出来。
接下来,她时常写了硬记下来的字,撕毁投在火里焚烧,一次次地练习,在不可再短的须臾里看见具体的人,正发生的事,一点一点放慢那些看到的景象,看见未来,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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