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怀忧推雅意

山中岁月，背诵《五千言》是独居的例行功课，早中晚各一遍，拓跋楠遵行不误，其实这用不了多少时间，别的时间他“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什么都不想，也等于什么都想。

食物和水充足的三日他精神饱满，偶尔有饱满的欲念充塞在身体里，恨不能……他不知道能怎么，只是偶然觉得想要趴着压在什么东西上，紧紧地搂着，身体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想要冲出去，冲出去。

他知道这力量是什么，《五千言》里便有，“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呵其若存，用之不堇。”

他无师自通地知道，怎么做能让自己快活，一时的快活也是快活，但并没那么做，哪怕圣人曰那玩意儿用之不竭，之前大概是寇谦之对他讲过君子慎独，他记了下来。在这件事上他觉得寇谦之比老子还要有道理。

实际上，他没像寇谦之看到的那么糟糕，即便送来的食物和水在第四天就不够，他也没有离开静室，还是有些小手段使自己不至于饥渴挨饿，或者说自以为如此，幻术可以欺骗别人，也可以欺骗自己，使他的身体以为有泉水、佳酿、果蔬、肉干、面饼进口下肚，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确信是幻术还是真的，身体不会欺骗他。

第六天最是难熬，大部分时间他坐着，站起来走动几步便头晕眼花，浑身没有力气，思绪也断断续续的。他想，明天就会有人来，这次会是谁，是严可师兄还是姜白师弟，严师兄平板无味，如果是姜师弟倒可以好好地留他多聊一会儿。

黄昏时，他忽然有些奇怪的感觉，心砰砰跳，接着身体烦躁，如同身体里有只野兽想在不安地走动想要择人而噬，筋骨战抖，这种程度在崆山洞中平时夜里是常有的事，但不见于山中静室，在这里他饥肠辘辘。

他深深地呼吸想要平静下来，却每况愈坚。

接着他嗅到了一丝儿的香味，是从未嗅过的异香，这异香，不问可知来自一个少女，甚至可以想象这是一个气质高洁的美貌少女。他气息咻咻的，瞪着静室的门，身体莫可名状地躁动。

咯吱，咯吱，有人踩着枯枝碎叶而来，一步步地接近。拓跋楠屏住呼吸，恐怕自己的呼吸声惊了来人。

那人轻轻走到走到门口停下，香味更为浓郁。

拓跋楠师门下没有师姐或师妹，有几位师伯师叔的女弟子，但她们不会被派来送饭，将近一天的山中崎岖道路对女子而言太难，以及静室这样一个特别的场合。

他禁不住想这是自己的幻觉，或者不自觉对自己用了幻术，此时此刻他或许心底里渴望这么一个造访的少女。他想象的女子是什么样？

肮脏的静室地面像是个牢靠的证据，证明这并不是拓跋楠自己想象出来的。

门轻轻地推开，一个香而软的婀娜少女走了进来，稍微一停一下子冲来扑向拓跋楠，将他推倒压在身下，闭上眼嘴唇热烈地贴上来。

场景忽的一变，狭窄的静室不见了，两人倒在软绵绵草丛中，空中飞着许多萤火虫，照得两人既明亮，又闪烁不定。

拓跋楠猝不及防，脑子里一片空白。温香软玉抱满怀，唇上凉凉柔柔的，欲拒还迎，受惊吓的反而是那少女，但她扭捏一下也不挣扎。他们的身体紧紧地相贴，手自动自觉地搂住对方，像是本能就会一般。拓跋楠只觉得怀中柔软细腻，浑身要爆掉一样欢喜。

这旖旎情景持续了好一会儿，拓跋楠愿意继续放任下去，却在迷醉中忽地醒觉，用力坐起来挣开少女的手，踉跄地退了一步，贴着墙站住，看着那少女，既意外又茫然。

“师姐，怎么是你，你怎么……怎么……”接着他说不下去，心像麻痹了一样放缓了跳动。

夜晚萤火虫照亮的草地消失了，他们又回到暮色中的静室当中。

闯进来的是他的师姐卫瑄，是何师叔的女子，比他大了将近三岁，个头和他差不多一般儿高，清丽秀美，此时身穿着紫色的裙襦，裙带一定是在两人纠缠时候褪落，领口张开，楚楚可怜。

卫瑄不接着又扑过来，而是跪坐着，沉静地望向拓跋楠，仿佛刚刚和他并没有过热烈的拥抱和亲吻。

拓跋楠稍微整理下衣衫，贴着墙壁朝旁边挪了一步，相隔卫瑄更远一些，心里已经大概明白，恭敬地称呼，“师姐。”

“为什么……”卫瑄稍微偏着头，既认真又有些泄气似地问，“你要破了我的幻相，是嫌我长得不好看么？”

她的声音好听极了，撩拨着拓跋楠的心。

拓跋楠身体里那燥热又升腾起来，深呼吸几下，答道：“师姐……”

“别叫我师姐，叫我的名字。”卫瑄咬着嘴唇，轻轻呵斥。

“卫……师姐，我不明白，为什么？”拓跋楠喃喃地说道，他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崆山洞府里女弟子不多，卫瑄是其中最美丽也最年轻的一个，对她有好感的师兄们有好些，自己不说喜不喜欢她，至少是欣赏赞叹的。显然她也不是来送饭的，而是自己偷偷前来。

“我并不想这样，但我就快没时间了。”卫瑄踌躇地说，把襦衣领子敞开些，露出些雪白的肌肤，接着干脆褪到肩头，却又害羞地双手掩住胸前，“拓跋……师弟，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

拓跋楠心猛烈跳几下，无法直视卫瑄，稍微垂下目光，点点头，问道：“为什么说，快没时间了？”

“你先说，你愿意要了我么？”卫瑄直截了当地说道。

拓跋楠哆嗦了一下，“我能怎么要你？”

卫瑄惨然地微笑，偏着头沉思一下，“拿走我的身子，就像刚刚那样，你不要挣扎，就那么下去。”

这话拓跋楠不消问也懂得，身体里有一种混沌的欲望涌动，催促让他立即答应，答应就有这世上最美的事，可也有另一种力量阻止约束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如果你不嫌弃我，就拿走我的身子，如果嫌弃，我这就走。”卫瑄收起了笑容，沉静得端庄。

拓跋楠稍微回想，显然卫瑄刚刚对自己施了幻术，如果不是她修为不足的话多半两人已经成就好事，显然她是必欲之而来，心中既欢喜，又沉甸甸的，抬起头来说道：“我也喜欢卫师姐，但想要知道卫师姐所说快没时间了，究竟所指何事？”

卫瑄脸上笑颜乍现，又立即消失，有些不信的样子，“如果你也喜欢我，就不止是拿走我的身子，而是，带着我离开这儿吧。”

“为什么？”拓跋楠一再地问，同时觉得自己实在是优柔寡断，欢喜一夕也好，和卫师姐一起走也好，这都是很好的，没什么不好。

但离开这儿一起走，走去哪儿呢，接下来又如何？他倏忽闯入一片雪茫当中似的。

“江师叔要我跟他一起……修男女合气之法，老师父他同意了，”卫瑄眼圈发红，神情凄绝，“但我坚决不愿意。” 她停了一停，接着又说道：“可是我不同意也没办法，如果你喜欢我，就带我离开这儿，到哪儿过活，做什么也行。如果不喜欢，就之要了我的身子，总算是给了我喜欢的人，不后悔。”

拓跋楠身子一下子冷下来，有些抖得如筛糠一般，他知道男女合气之法是怎么回事，那事丑陋无比，除了当事人所有人都愤恨的，江道清师叔已经有好几位和修的女子，饕餮不足又盯上了卫师姐，这实在是可恶极了。

他甚至愿意如卫瑄所愿的那样要了她的身子，他还没有尝过男女的滋味，但知道那一定是绝美的事，一夕欢愉也好，也因此帮了她；接下来呢？接下来她将成为他的师叔母，绝无再见的情面；实质上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带着卫瑄从戏浮山逃走，亡命天涯，但这是一个复杂得他无法思考的问题。

他是谁啊，他是不止于自己的人，也是连自己都顾不上的人，一个亡国的狗崽子，他怎么能，怎么配享有卫师姐这样的女子，这样托付的雅意？最初或许是雅意，总难敌变作乱七八糟的尴尬事。

“卫师姐，蒙你垂青，我感激不尽，但请你恕拓跋楠驽钝，这事不合规矩，我绝不能从命。”拓跋楠倏忽间想明白了道理，深深地揖下，把自己的名字咬得格外重。

卫瑄望着拓跋楠，哀婉欲绝，“拓跋师弟，你觉得江师叔那样做……是对的么？”

拓跋楠恍惚了一下，觉得卫瑄仿佛问的事江道清那样是合乎规则的么，刚刚想这是老师父首肯的，当然就是符合规则的，才要出口，意识到卫瑄实际问的是“对的么”。

“当然不对。”他胆寒而颤栗地答道，觉得自己竟然这么说，等于也是在说老师父是不对的了。老师父就一定是对的么？

“但你还是不愿意帮助我脱离苦海！”卫瑄眼泪流下来，摇摇欲坠。

“人生而在苦海当中，都自顾不暇，谁又能救得了谁呢？”拓跋楠也忍不住流泪，他担忧自己终究控制不住一时而遂了彼此的愿，站起身走过去，拽起卫瑄将她狠狠推出静室，飞快地关上门。

并没有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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