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会儿,寇谦之领着一个须发皆白的中年人急匆匆地进门来。那中年人一进来便扑通一声跪在拓跋楠身前,张开手虚抱住他,喜极地说道:“小楠子,好久没见你,长得结实了!”
来的人正是昔日代国的左长史,世子拓跋实的教师燕凤,拓跋楠称其为伯父的,代国灭亡之后栖身于刘库仁统辖下的贺兰部,十年前正是他将拓跋楠由盛乐城送到戏浮山崆山洞府拜在成公兴门下。小楠子是拓跋楠的小名,只有他妈妈和燕凤才这么称呼他。
拓跋楠见到燕凤,既喜悦又觉沮丧,叹息了一声,也张开手臂抱住燕凤,招呼道:“燕伯伯,别来无恙。”
他一边抱着这个当世仅次于母亲亲近的人,心中感触万千,却反而没了泪意。
“这里让给你们,你们好好聊一下。”成公兴起身出门,招呼寇谦之也出去,屋内只剩下燕凤和拓跋楠两人在。
两人拥抱已毕,各自挪了挪位置,相对坐下。
“我这次来,是来带你回贺兰部的。”燕凤直入就里地先说了这么一句便停下,小心地看看拓跋楠没有激烈的反应,认真地看着自己,轻舒了一口气。
“我在盛乐城公务繁忙,没有常常来看你,你别怪我。上一次来已经是三年前,你比三年前沉稳多了。想这事必须我们敞开心扉好好谈一谈,才会有好的结果。”
“燕伯伯,你尽管说,我也……尽我心里想的说,绝不隐瞒。”拓跋楠说,心中想,看来拓跋珪没出什么事,这很好。
燕凤点点头,“好孩子,我这就给你详细地说。”
接着他便把他这次来的来由巨细无靡地讲述了一遍,预料拓跋楠有些不懂的地方还停下来细细地解说,由六年前代国被秦所灭开始,直到此时此刻,花了半天时间才说完。
原来是秦灭代之后,循秦灭国的惯例,要将已经成为拓跋氏首领,时年才五岁多的拓跋珪解往长安为人质,名义上是做官。
燕凤觐见秦王苻坚,谏说拓跋珪年纪尚幼,去长安无益,不如留在河间地方,利用先前代国各部首领对先王拓跋什翼犍的尊崇,怜惜他的幼孙而能保持相互之间和谐稳定,不致生出动乱;同时以拓跋珪年纪幼小,绝不会成为作乱的人,留在河间对大秦有益无害。
苻坚听从劝谏,允许拓跋珪暂时不迁来长安而留在河间地驻守,由母族贺兰部的将军刘库仁照料。
而此时六年过去,彼时六岁大的孩童此时已经长到十二岁,游牧部族向以男子十二岁为成人,长安朝中便有人向苻坚劝谏,是时候将拓跋珪迁回长安,免得他在地方日久结成了势力。苻坚听从谏议,向河东守刘库仁发出了迁拓跋珪入长安的书令,诏书也同时下给了拓跋珪本人,等于征召。
这事拓跋氏上下所有人都反对,认为拓跋珪一旦入长安,等于拓跋氏彻底没了翻身再起的机会,当然这话不可对长安说。于是刘库仁同燕凤商议,打算由戏浮山接回拓跋楠,尽量向长安方面争取以拓跋楠入质而把拓跋珪留在河间地。
这事情说来简单也复杂,拓跋楠听到最后才明白自己所以要被老师父逐出正一道而回到部族的原因,实际上并不是回到部族里,而是在部族里短暂停留之后便火速送往长安,当自己弟弟押于长安的人质。
他一直保持着肃穆的神情,心中却惨恻得很,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枚棋子,拓跋珪出生时自己被送来戏浮山,拓跋珪要被送往长安了,又要自己替他去长安。
这背后下棋的人究竟是谁,是拓跋珪,还是燕凤伯伯?又或者他们其实也是博弈者的手中棋子,辛苦奔波,任人转移和牺牲。
“我知道这事并不容易,尤其是你在这里好好的,本来已经脱离了拓跋家的羁绊,要把你拉回到庙堂之上,看上去很好,在长安多半能有个小官做,实则状况波澜诡谲,稍微不慎就有生命之忧,实在是为难你了。”
燕凤讲述完前因后果,语气稍微踌躇,停一下,见拓跋楠仍是面容沉静,看上去对这个计划倒并不十分排斥,心中预先一喜。
“这件事你不能拒绝,因为你是拓跋实的儿子。他就只有你们两个儿子,你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保护你的弟弟。你要知道,这并不是保护他,而是保护你父亲的血脉,你们俩本是一体,你为他做这样的牺牲,他在可能的情况下也会为你做同样的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让父辈祖辈的血脉得以代代延传。”
燕凤说得铿锵有力,拓跋楠听得血脉贲张,同时又沉静如藏在水面下的冰,他知道这件事无法拒绝,避无可避。他当然会去为弟弟做人质,以自身做他的盾牌,甚至愿意相信燕凤所说的,弟弟在同样的情况下也会为自己做出牺牲,为父祖的血脉能够传承。
他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并非如此,拓跋珪绝不会为自己做同样的事,因为他是父亲与贺兰氏正妻所生的嫡子,是爷爷拓跋什翼犍所认可的嫡孙,代国若还在的继承者;自己的母亲只是乌孙部的普通部族女子,好像还是个汉人,全无尊贵的身份;两人的身份因此也全然不同。燕凤一直照顾着他们母子,为的就是这样的一天,他可以去为拓跋珪而死。
“去长安,做什么?”拓跋楠谨慎问道,甚至没有说我这个字。
“依据以往这样事情的惯例,如果是你弟弟亲自前往,会任命一个官职留在长安朝中为官,位阶不低于常侍,实际比一般的同阶官员还要待遇优渥。你不在往前代国世系图中,就算现在追认,位阶也要低一些,大体上就是在长安居住,做一个小官,一直待在那儿,让主政者放心。”燕凤平实地说道。
“我不会做官,什么也不会,在山上没学过。”拓跋楠低声地说道,他知道这话看起来像,但并不是拒绝,燕凤带来的这消息虽然令他不快,也并非坏消息;他愿意离开这儿,接受哪怕是拓跋珪替身这件事,只是不由自主地抗拒,徐徐地思索交换的条件。
“会不会那是第二步,首先我们要把替拓跋珪入质这件事做到,这不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事,还要苻坚同意。”燕凤深沉地说,脸上一片坦诚,饱含着深情,也意味深长。
拓跋楠点头又摇头,深情而冷淡,“如果我做不到,就算是燕伯伯做到了让我去,我滥竽充不了数,还是坏了伯伯和我弟弟的大事,这样我真是帮到了忙么,还不如我现在就说不。”
“好罢,那再回来说你会不会做官的问题,你以为,所有为官的人在他们没做官之前是什么?”燕凤笑着问。
拓跋楠答不出,心想这大概是个简单地问题,但我居然不知道,这本身就是个例子。
“做什么的都有,只要你识字,会写字,懂得一点人情世故,懂得一些常识,差不多就可以做官了。在草原上好多人不识字,不会写字,也能做官,开始做不好,慢慢地也就学会了。”燕凤笑着答,像是逗孩子般导引着拓跋楠。
“可是草原上怎么比得上长安。”拓跋楠辩道。
“我觉得差不多,你要知道,你弟弟本来是五岁多就该去长安的,那时候我都不认为他没本事做官,设法留下来时因为我不想他那么小就困守在牢笼里,失去了展翅高飞的雄心壮志。”燕凤答道,同时也叹息一声。
拓跋楠沉默不语,他想这一天要是来得早几天就好了,当时他没和卫师姐成就好事或带着她逃走,可不就是为了等着此刻?他脑子里闪念地想,心中一下子释然,身体挺直正坐。
燕凤蓦地抓住拓跋楠的手,神情更加地严肃:“小楠子,这件事,你绝不可拒绝!”
拓跋楠要缩回手,手腕立即被燕凤攥得更紧,有些生疼,忙点点头,说道:“我答应。”
燕凤松开手,对着拓跋楠恭敬地稽首为礼,说道:“好,那我们即刻动身,先赶回参合陂,此时贺兰部驻在那里,和你弟弟见上一面,也和诸位旧臣相见一回,待上几天,补上有关的礼节规程,然后我们再赶往长安,觐见天王苻坚。我们还要努把力,才能让天王接受这个变化,并不是我们想怎么就可以的。”
拓跋楠循着刚刚的闪念一路往上,觅得了藏在心底的念头,这念头令他悚然而栗,此时开口说道:“燕伯伯,我愿意为拓跋珪做任何事,但燕伯伯,你要为我先做一件事,不然我是决计不从的。”
“什么事?”燕凤神情严峻地问。
“在这儿,我有个喜欢的女子,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拓跋楠先这么说出来,咂摸出不对的滋味来,稍微改口:“可是她已经被一个长辈霸占,要我去长安可以,无论如何我要带着她一起走,要她作我的妻子,燕伯伯,你要帮我做到这个。”
燕凤的眼咪成一条细线,盯着拓跋楠,“长辈?”
“我成师公的师弟,我的师伯。”
燕凤为难地抓了抓头皮,闭上眼睛竭力地想,脸苦着,揉搓脸皮,“非要这样吗?”
“非要。”拓跋楠觉得自己甚至不小心就忘记了这件事,很庆幸还想得起,这也是他自己试图操纵自己命运的努力,直接和棋手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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