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6年,冬,特兰西瓦尼耶。
暴风雪呼啸。
整个世界染成了刺骨的白,天空与地面的分界线模糊不清。
一尊厄里斯受难像以夸张的角度倾斜着立在路边,雕像望向北方,陈旧干涸的水渍混着泥土在雕像脸上形成几道泪痕。
雕像的头顶与肩膀积着手掌厚的雪,远看像是加冕的王冠和祭披。
笃笃笃笃笃笃。。。
南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松软的积雪声。
一辆四驾马车飞快驶过,地面随之颤动,路旁雕像上的积雪纷纷落下,露出厄里斯破损的残躯。
无论驾驶马车的人是谁,在这种天气和路况下以这个速度行驶无异于自杀。
除非他们身后,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坐在驾驶位置的男人穿着单薄的外套,简单地用围巾包着脸,眉毛和头发上结满了冰晶,皮肤呈不健康的蓝色,眼神涣散,握着缰绳的双手机械地抖动,催动马匹前进,怀里装着热水取暖的锡制水壶变得冰冷现在肆意地夺取着他的体温。
驾驶座下方固定着一把用粗布包裹的猎枪,男人时不时伸手抚摸一下冰冷的枪管,试图寻找一些安全感。
身后马车的侧面窗户探出一只脑袋,凌厉的风雪打在她冻的青紫的眼睑上,使她睁不开眼睛。
“菲舍尔!”声音穿过厚重的头巾,变成一道闷哼。
她拉下脸上的头巾,快速行驶的马车把刺骨的寒风灌入她口中,在肺部变成一道道冰锥。
“菲舍尔!!!”她揉了揉脖子和胸口,对驾车的男人喊道。
“什么??”菲舍尔无暇回头,这段山路不算崎岖,但是在暴雪之中只能艰难分辨道路,一个不留神他可能就会断送自己和未婚妻的性命。
“我们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下,你已经两天没睡了,稍微慢一点也好。”
尤娜一边担忧着菲舍尔,一边从怀里早已熄灭的暖手炉里拿出一些炭块,丢在地上,车轮碾过炭块,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色车辙。
这些痕迹在暴风雪中至少能维持两个小时。
“不,如果今晚之前走不出这座山我们会冻死的。”菲舍尔喊道,舌根已经冻的发麻。
“那克罗夫怎么办,如果他没看到我们留下的标识。。。”
“不用担心他,我弟弟是全维亚纳最快的骑手。”
回到车厢内,两人背对背,再次陷入沉默,十天的逃亡,两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过了几个小时,暴风雪渐渐停了下来,一抹斜阳挂在西边的天空,地上的雪没那么厚了,能够勉强看到一些苔藓和蕨类植物的影子。
领头的棕色马匹嘶叫一声,向旁边倒去,快要陷入昏迷的菲舍尔猛地惊醒,用力扯住缰绳,惊险地将马车停住,但是已经无法阻止棕色马匹压倒旁边的马,所幸马车没有翻倒。
两匹马并排到在路中央,棕色马匹已经没有了呼吸,它身下的马喘着粗气,口中渗出带泡沫的深色血液,显然肺部受伤无法重新站立。
将棕色马贝尔和它的孩子花藤拉到路边,用猎枪终结了它们的痛苦,两人拣出必要的物品,精简行囊,骑着剩余的两匹马重新上路。
傍晚,两人在一条小河边生起篝火,天色昏暗,不利于打猎,两人只能找到一些带有刺鼻气味的浆果充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远处响起,南方的缓坡与天空交界的地方亮起一道飘渺的荧光,几个呼吸间迅速靠近。
菲舍尔愣了一下,迅速站起身来,举起手中的猎枪,生硬地拉动栓杆,将子弹推入枪管,余光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片特兰西瓦尼耶特有的荒原,地形平坦,到处都是褐色和灰色的大块岩石和覆盖其上的苔藓。
稀松的灌木和蕨类植物完全无法躲藏,身后的小河只有膝深,马匹可以随意通过。
菲舍尔一只手将尤娜拉到自己身后,但尤娜上前一步站在他身侧,手中握着一把黄铜纹饰木柄的匕首,两人对视一眼,面色凝重而坦然。
骑手迅速靠近,菲舍尔眯着一只眼睛,将骑手套进准星,骑手的形象逐渐放大,但他没有开枪,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带着他们两兄弟第一次打猎时说的话。
70码是最佳射程,但是30码才能造成最大有效伤害,如果你是战壕里的兵卒,射击视线里任何会动的东西,但如果你想要放倒前面那头鹿,要等到它脖子上的斑点跟准星一样大的时候开枪。
“等等,别开枪,是我,克罗夫。”马上的骑手减慢速度,举起双手喊道。
扣着扳机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松开,两人悬着的心轻轻落下。
“我很担心你,弟弟。”菲舍尔垂下手中的猎枪,走近骑手。
克罗夫从马上跳下来,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对不起,菲舍尔,我。。。我回去看了看。”克罗夫浑身湿透,靴子上满是污泥,手臂酸痛而肿胀,面露难色,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什么?我让你沿着路看看有没有其他逃难的人,回去?维亚纳?我们。。。赢了吗?”
菲舍尔难以置信地望着弟弟,低声问道。
“还有一些选择这条路线的人,他们今天应该出不了雪山,我帮不了他们什么,但是我答应他们会在可以扎营的地方等几天。”
“加洛林公国没了,维亚纳也没了,该死的帝国人。空气在颤抖,天空在燃烧。整座城市现在变成一座废墟,市政厅塌了,帕劳大教堂倒了,公爵的宫殿只剩下一半,现在挂上了帝国的黑旗。”
“那父亲呢?”
“父亲。。。”疲乏虚弱地克罗夫一说起父亲,眼泪不住地流下,淌过满是污泥的脸颊。
“我。。我回去的时候,只是很远地看了一眼,帝国人的军队还驻扎在城外。
但是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大公一家吊在城墙上,父亲就在旁边,他那件议政院的袍子我见过几百次,就是他。。。”
兄弟二人抱在一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痛哭着。
无论动机如何,战争本身就是罪恶。
尤娜走回篝火旁,径直坐在地上,双眼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火焰,她的亲人也在那座城里。
他们在逃离时就明白维亚纳和里面的人的命运,但是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无法接受,战争只持续了两个月,祖国和故乡便不复存在。
满月高悬于天际,荒原上寂静无声。
月亮最美是映在水中的波光粼粼,最怀念故乡往往是明白再也回不去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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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开始,陆陆续续有人从雪山中走出来,有的乘着马车,还带着护卫,但也狼狈不堪,有的裹着单薄的衣物,手掌上满是冻疮,拄着根树枝跌跌撞撞的走着,有的赤着一只脚,背着同伴,看到篝火的时候跪在地上感谢神明,然后发现两根手指掉在了来时的路上。
到了第四天傍晚,再也没有人从雪山中走出,众人商议之后决定继续上路,整理好行囊,修补车轮,喂好马匹,一条长长的车队排列在荒原之上。
出发之前,所有人转身面对着雪山,面对故土的方向,有的双手合什,有的跪在地上。
“厄里斯保佑。”
“奇亚拉保佑。”
“全知贤者保佑。”
“库丘林与我同在。”
再见维亚纳。
。。。。。。
车队缓缓前进,最后的加洛林人,与伤痛和苦难并行。
黎明时分,积雪融化,遍布整个荒原的苔藓经过雪水的滋养从岩石缝里钻出来,渺小而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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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前行的车队中,一辆六架马车车厢中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我们可以去西海岸,在那,我们可以重建维亚纳,文明之都,文化的明珠。”特里尔,维亚纳有名的建筑师,曾担任帕劳大教堂维护扩建工作的设计师,如是说。
“西海岸环境是不错,可是没有无人占领的土地啊,我们不可能跑到别人的领土上建国吧。”
“我建议我们到密林里建立一个聚居地,我们重新开始。”罗兰,前加洛林公国陆军上尉,他背着一名昏迷的战友走出雪山时两只手臂冻伤坏死。
“我们这一百多人健康有劳动力的不到一半,我们吃什么?泥土吗?然后等着帝国人追来把我们都杀光?或是在帝国人来之前被出血热折磨死?你连手都没有是怎么喝酒的?”
“我建议,我们从科坦出海,去新大陆,我听说那里到处都是黄金和机会。”莫塔,联合银行的股东,他的护卫在雪山里冻死两个,因为他不愿把马车里的天鹅绒地毯给他们,我的脚很容易冻伤,他说。
“科坦听起来不错,我可以去矿上或者码头干活,我只想有个地方生活,而不是重建一个国度。”塔山,马车夫,这一路他用一辆普通的两架马车运了十二个人。
“先生们,不要激动,”菲舍尔竭力想要插上一句话,“我觉得新大陆和科坦都是很好的提议,我认为我们可以一起去科坦,之后大家自由选择。”
但是很快他就被打断了,克罗夫骑行至马车一侧,冲着车厢里喊道:
“菲舍尔!前面有座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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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想象,在特兰西瓦尼耶的无人之地会有如此壮观的建筑。
城堡依山而建,这座石山突兀地在平原上拔地而起,挡住了北面海洋上吹来的猎猎海风,以至于石山背面的城堡笼罩在一团厚重的浓雾之中。
几座尖顶的塔楼从浓雾中探出头来,外墙的空洞反射着金属的光芒。
有着红色纹路的葡萄藤布满整面外墙,勉强能够穿过葡萄藤看到下面有些许颜色差异的墙垛,显然这座城堡十分古老,并且经过多次扩建。
这是一座兼具军事,司法,生产功能的巨型城堡,相信即使面对帝国人的军队,也不会像维亚纳城防一般,不堪一击。
一座安全的避风港,同时也是最坚固的牢笼。
马车队停在城堡大门前,望着好似网状血管的城堡外墙,和身着猩红色全身盔甲,手持斧枪的卫兵,克罗夫有些恍惚,有种时空错乱感。
火药枪械的普及依靠着科坦发起的工业革命,但产生远远要早于任何史书所记载的范围,只不过那时想要制造一把枪需要几十名工匠联合打造。
而且金属材料的硬度堪忧,火药枪的使用往往伴随着使用者受伤,所以更多时候作为统治阶级的运动项目存在,不论是对于战争还是打猎,都起不到关键性作用。
但即使如此,火药枪的普及已经过去两百年,长枪,斧枪,剑这些武器克罗夫只在博物馆的玻璃柜子里见过,听说帝国会有人装备装有晶石引擎的重型盔甲,在战场上挥舞巨大古老的武器,一个人就是一辆战车。
但他从未亲眼见过,而帝国对于所有非帝国人来说,从不交流只知道将战火燃遍整座大陆的帝国人全都是邪恶的侵略者,大多数人不会费力去研究他们的文化。
两列士兵机械般整齐列在城堡大门前,厚重木质城堡大门打开一个角,一名覆面盔上镶嵌着红色羽饰的士兵来到难民们面前,听完他们的遭遇一言不发转身走回古老城堡。
一行人愣在那里,他们只是想要用随身携带的仅有的财产换取一些食物和物资,但包括见识广博的商人在内,没有人见过这样只有在历史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克罗夫胡思乱想着,打量着面前高大的建筑,他好像看到一个身影从其中一个塔楼高处探出,竭力挥舞着双臂。
这时城堡大门再次缓缓打开,一名古老贵族打扮的老人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到不那么明亮的阳光下,沙哑的嗓音响起:
“我是路德维希伯爵,欢迎你们到我的城堡做客,维亚纳的人民。”
路德维希伯爵诚挚的善意和热情感动了维亚纳人,大家依次走入城堡,纷纷向伯爵致谢。
克罗夫跟着人流涌入城堡,进门的前一刻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再次望向那座塔楼,但是那里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
大门缓缓在身后关闭,十二道重锁牢牢锁住大门。
城堡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还要大,似乎有一部分山体被掏空,里面的通道错综复杂,走廊两旁陈列着维亚纳人闻所未闻的古老艺术品,里面随便拿出一两件放到维亚纳博物馆展出都会引起轰动。
路德维希伯爵的手下给每个人在城堡的几个区域都分开分配了房间,并承诺每个人都能拥有一张整洁干净的床铺,大家都心存感激,各自进入了分配的房间,伯爵还派了自己的医师检查伤者的情况。
傍晚时分,没有受伤需要卧床的人简单洗漱之后来到城堡的大厅,大厅中央是三列长桌,上面摆满了各式美食美酒。
烤牛肉,刷了蜜汁的整只猪后腿,切片的奶酪和火腿,葡萄与橄榄。。。
蜜酒,自酿啤酒,西大陆的葡萄酒,带有气泡的浅色葡萄酒。。。
维亚纳的难民们顿时将文明人的形象抛诸脑后,冲到桌子上开始大快朵颐,毕竟这两周来他们吃过最像食物的东西是烤焦了还带着毛的狐狸肉,刚刚经历国破家亡的人们显然还没适应流浪的生活。
路德维希伯爵的女仆们,穿着古老的制服,脖子上还带着一个很别致的项圈,穿梭于人群中,不时从厨房端出更多的食物。
从逃出维亚纳以来第一次,不需要再担心会不会冻死,即使醒来会不会忍受饥饿,不需要担心没逃出来的亲人在维亚纳是否还活着,人们沉醉在酒精与美食中。
情绪如同洪水决堤,有的人开始放声痛哭,有的人想起自己在雪山里冻掉的手指,现在回去的话是否还能接回去,有的人已经开始醉了,跌跌撞撞的走到大厅一侧,路德维希伯爵的桌子,开始语无伦次地感谢他,并承诺会把自己在维亚纳的一处产业送给他。
路德维希伯爵没有怎么碰面前的食物,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荒唐的场面。
看了一会,伯爵站起身来,敲了敲手中的玻璃杯,大厅逐渐安静下来。
“特兰西瓦尼耶不是什么富庶之地,而这座城堡上一次如此热闹也有些年头了。
我是一个守旧的人。我对待客人就像是对待我的朋友,给他们奉上最丰盛的餐点,最香醇的美酒,因为我知道我的客人也会这样对待我。
感谢你们,饱受磨难的维亚纳人,让这座城堡充满生机,所以我想要帮助你们。
因此,我决定半个月后,也就是下一次满月,我要在城堡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我会邀请特兰西瓦尼耶其他的贵族前来,也请各位亲爱的维尼亚人在城堡多住一段时间。
我们将集全特兰西瓦尼耶之力,帮助你们重建家园。
请务必出席,因为你们将是这场宴会最重要的部分。”
还清醒着的维亚纳人一片哗然,本以为这位伯爵的好心肠最多收留他们一夜,明天醒来,又得回到啃浆果的日子,谁能想到伯爵竟然愿意帮他们重建家园,甚至是全特兰西瓦尼耶一起。
路德维希伯爵在震耳的欢呼声和致谢中挥挥手,表示自己要回去休息了,转身走入大厅的侧廊。
克罗夫,菲舍尔和尤娜三人相拥而泣,失去家园的他们刚刚做好流浪的准备,谁能想到才过了一天就能听到这样的好消息。
然而,一切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写这句好羞耻)
又饮下几杯沁人心脾的气泡酒后,克罗夫感到天旋地转,一旁的女仆见状架起他走向分配好的房间。
恍惚之中,克罗夫觉得有一道幻影在他身边,散发着淡淡雏菊与丁香的香气。
唯一的声音,是她身上的衣物摩擦赤裸肌肤发出的窸窣,然而这细微,几乎听不见的声响却使他时而清醒,时而沉醉。
走进房间,世界没了方向,重力不复存在,他好像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轻轻落在云上,这比睡在苔藓上舒服多了,他想着。
她拍了拍他的脸,他感觉像是被人从纤细藻叶包裹的海底拉了出来,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用眼底的余光观察她,没有被发现其实是醒着的。
她说了些什么,但他完全没有注意,因为她那又黑又大的双眸,就像是铎立安神话中居于水畔,歌声动听的女妖。
他摇晃着,淹没在那片洋溢雏菊与丁香香气的海洋里,浪花越来越大,敲击着耳膜。
第二天清晨,克罗夫悠悠醒来,感觉一辈子都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然后他感觉枕头下面有什么东西硌着他,伸手一摸,是一张纸条,上面用粗糙的炭块潦草地写着:
“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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