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惯性

路边的煤气灯忽明忽暗。

一只张开翅膀跟人的手掌一般大的飞蛾围绕着煤气灯无力地扑扇着翅膀，本能驱使着它冲向那明亮发烫的透明罩子，但每次落在上面六足足尖传递来的焦灼又使它不得不重新飞起。

它的生命周期只有九天，这是那位神秘造物主定下的铁律。

而如今正是最后的时刻，它已快要完成它的终极使命，饱满的橄榄形腹部里是生命的种子，它现在应该做的是找一个安全干燥的阴暗角落完成最后一步，可是人类跟他们的发明介入了这个过程。

低等的思维模式没有这种情况的应对方案，它只能周而复始地不停徘徊于光源四周，影子打在旁边老旧的砖结构建筑上，拐角处的墙上贴着一张破烂的海报。

《钢之巨人歌利亚与红衣女》，五月花剧场最为著名的戏剧，双子城的每一个人都能默背出任何一句对白，但这出戏依旧受到追捧，面世三十年之后的重新演绎仍然是一票难求。

海报下的暗巷内传来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细小声响，无数的啮齿类动物在黑暗中摸索，寻找食物，但这片巷子已经被它们翻了个遍，没有离开的原因只有一个，它们在等待。

哧，一阵淡淡的烟从煤气路灯的灯罩上升起，硕大的飞蛾缓缓落地，暗巷中的空气为之一滞，黑色的浪潮从巷子里涌出，又退回黑暗中。

“巡逻完这个片区我们去喝杯啤酒吧，我的喉咙像莎草纸一样干。“

皮靴踏过水洼，两名巡逻警察模糊的轮廓在午夜昏暗中逐渐清晰，巡逻警察对搭档说，搭档正心不在焉的抬头望着天空，试图从厚重的黑色霾雾中辨认出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当你望向星空的时候，你能看到的几乎所有物体都在燃烧。

然后他感觉踩到了什么触感令人不适的东西，低头望去。

”见鬼！该死的，我就跟我老婆说洗这破靴子没什么意义，在鲁尔的街上你踩到什么都不意外，这见鬼的虫子怎么这么大！”

拿警棍挑掉靴底的绿色白色粘稠，现在他对啤酒的兴趣消失的无影无踪，两人重新回到巡逻的路线，只不过话题从啤酒变成了这座城市有多糟糕。

待两道身影走远，无数反着光的眼睛亮起，黑色的鼠群从巷子里冲出，几秒钟之后又潮水般退去，地上除了几块翅膀的碎片干净地像什么都没发生。

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一只踩着细高跟鞋的脚从车厢内伸出，一袭动人的黑裙走了下来，裙子的长度和剪裁经过特殊考量，止于膝盖上方一寸，露出曼妙的腿部线条，又十分严肃正经。男人都渴望这种正经。

她走向深幽的暗巷，没有一丝不安，长卷发轻轻晃动，散发出乌木与麝香的气味，细高跟鞋的鞋跟敲击着石板路，击打在每个雄性生物的心底，车夫罗尔夫通常不会立刻驾车离开，而是目送她一会，等将马车送回马车租赁公司后回家与自己亲密接触一番。

但今天他的脸藏在毛呢帽的阴影中，眼睛平视前方，等达莉亚下车后立刻驾车离开。

“达莉亚女士！”

一道身影从后面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有点秃顶但是身材匀称的中年男人追了上来，达莉亚女士的眉头蹙了起来，她认识这个声音，那属于她的一个常客，联合银行投资部门的一个经理，现在也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人之一。

他是达莉亚见过运气最差和牌技最差的人，一个熟客介绍他来的，参与了十一次牌局，他输了十一次，而且每次都情绪化地离场。

内心深处咒骂一声，将手中的黑色手提箱置于身后，然后摆上经过多年练习的迷人笑容。

“加图先生，我假设你没有跟踪我，因为那会让我们的关系变得非常复杂。”

加图穿着全毛衬的法兰绒外套，但是手肘和下摆处已经出现褶皱，这种面料和剪裁能够敲开任何上流聚会的大门，但也需要一大笔财富来维护，显然加图最近手头不是十分宽裕，但他还维持着之前的生活水平。

“我无意冒犯，女士，你是要去主持一场牌局吗，今天是周五，我没什么事情，我想问问能不能把我加到名单上去。”

他的声音故作镇定又局促不安，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闻起来像是劣质的酒精。

“我很乐意把你加入名单，但是在那之前你得把你的帐平了才行，”达莉亚沉吟道，脸上依旧是面具般的笑容。

“这正是我想说的，达莉亚，我知道我还欠你不少钱，但是我工作一年的收入远不止这些，现在我的钱都挂在一些投资项目上，不方便取出来，能否再记一次帐，我不多要，5000克朗就够了，听说今天这个场子全都是新人，你放心，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他想要表现出从容与自信，但无处安放的眼神和僵硬的肢体语言出卖了他，达莉亚见过无数次这种眼神，那是一个赌徒的眼神。

达莉亚觉得大多数人并不能算是赌徒，他们有的会赢，有的会输的一无所有，但那只是因为他们试图在一个并不了解的游戏中获胜，在这个语境下，赌徒指的是赌上了一切的人。

于是达莉亚狠狠回绝了他。

“够了，加图先生，我是牌局的组织者，我从游戏里赚取一成佣金和小费，偶尔会以筹码的形式放一些贷款，因为没人会带着一皮包现金来鲁尔。我不会傻到平白无故地借款，我也不会摧毁客人的人生和家庭，等你把之前的帐平了，自然可以回到名单上。”

说罢转身离开，留下加图路灯下长长的影子在街道上歇斯底里，不停咒骂。

暗巷入口处有一道铁门，敲了敲门，上方的灯泡亮起，虽然电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工厂，市场，随处可见，但安装费维护费和比煤气贵两倍的电费使得大多数鲁尔家庭依然在使用老掉牙的煤气灯。

而这栋建筑位于鲁尔日落大街旁的小路上，说明建筑的主人专门为这里拉了一条电线。

铁门中央伪装成投递信件的窗口打开，里面的人向外看了一眼匆匆拉开门闩。

“晚上好，达莉亚女士。”

壮硕的身影让开一个通道，达莉亚缓步走了进去，铁门静静合上。

暗巷与街道的拐角处有一块涂鸦，画着一条蛇缠住一朵娇艳盛开的大丽花。

蝰蛇与大丽花（Viper&Dahlia），这是剃刀帮名下的地下高端赌局，整个鲁尔有十几处这样的建筑，专门为了双子城已经厌倦了正规赌场，那种“阳光下的赌博”已经吸引不了的高端客户设立，而这些牌局的组织者和主持人，正是剃刀帮赫赫有名的布莱克·达莉亚（Black Dahlia），人们叫她“黑色大丽花”。

每周五和周日达莉亚会从十几处场地中随机挑选一处，作为本周的牌局地点，然后在周三前定好邀请名单，邀请5-10位熟客或熟客介绍的新人参加，事先让人给组织者一万克朗换取筹码，然后到约定的时间组织者会派熟悉的雇佣马车送他们到赌局。

如果有人想要换筹码，可以用随身携带的汇票、财物、房产契、股权书甚至是新的发明专利作为抵押物，牌局的组织者，达莉亚女士曾经做过实习律师，她评估的价值也颇为客观。

达莉亚习惯每次提前半小时到赌局所在的建筑，这是她在法学院的导师给她印象第二深的一课，“永远都要提前半小时到达法庭，熟悉你的环境，把这里变成你的主场。”

印象最深的一课是同一个导师试图用高分来换取她的身体，被她拒绝之后那位导师向学院报告说她在考试中作弊，致使她被开除。

查看账本，客人的信息，叮嘱中介公司派来的发牌手和侍者不要乱说话，在这个语境下，“叮嘱”指的是一小袋额外的小费。

这种模式由达莉亚创立，既能保持一定的神秘感，也能保护客人的隐私，每一方与她都是单线联络，所以即使“蝰蛇与大丽花”赌局早已名声在外，还没有人能够掌握赌局的全部信息。

她总是这么小心，因为除开赌局之外她见到的每个人都想要抢劫她，鲁尔几乎每一个帮派都在她的头上设置了赏金，每个人都知道她的附近有大量现金，而最宝贵的价值，是她的客人。

达莉亚的客人有银行的高管、议会的理事、科学院的学者、艺术界的巨鳄、王国各个部门的重要人物，他们在打牌的时候不免会闲聊。

最新的股权交易、银行利率、科学理事会通过的新专利权法案、哪位艺术家正在冉冉升起，这其中的每一条信息对于对的人来说都价值连城。

走进地下室，里面的装饰与外表的老旧砖结构建筑截然不同，水晶吊灯、皮质的沙发和躺椅、占据整面墙的酒架、以及房间正中央一架巨大的赌桌。

正打算向荷官拿取今天客人的信息，一般下午三点钟会有专门的人送到这里，达莉亚的呼吸微微一滞。

一个削瘦的男人坐在吧台调戏着过往穿着暴露的侍者，另一个男人半靠在沙发上饮酒。

两个人比她先来到她的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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