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营房大通铺里面,睡着五十个人,倒有四十来个是原来投效朱汉旌的狱友,此时就变成了一个大会议室。骗子金德谨慎,派两个人到门口放风,其他人都围着朱汉旌讨主意。
但凡强军,军纪必然酷烈。可军纪酷烈,士卒朝不保夕,易生不满。白日里连续执行军军法,杀了二十来个人,朱汉旌和投效之人都害怕了。
朱汉旌比他们更最害怕!如果没有猜错,这个姓蔡的将领,就是蔡遵。他知道两浙路都监蔡遵、颜坦带着五千人去息坑送死。五千人,全军覆没!今日看蔡遵训练新兵,简单粗暴,士卒多不归心。这种仓促集合的新军,士气低落,离心离德,只要遭到伏击,五千人顷刻之间雪崩!届时人马相践,踩死淹死,比被杀死的多了去!
朱汉旌略一思索,自然不能说自己是穿越者,他只说自己在番邦也上过武学,读过兵书,带过亲卫军,知道大宋禁军带兵不带心,官兵相恶,这样的军队若是遭到伏击,必然溃不成军!此去清溪县,一路山路险峻,喫菜事魔乱军随时随地可以设伏,我军怕是有去无回了!
朱汉旌这一说,众人都脸色惨白。屠户张松小声骂道:“直娘贼!抓某从军,某也就认了,盼望着能立功受赏娶媳妇,可谁想到要去送死?”张松这么一说,人人皆附和。
张松虽然压低了声音,其他人却情绪激动,越说越大声,连门口把风的两人都忍不住返回提醒:“噤声!”
朱汉旌看众人情绪激动,觉得民心可用,瞬时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月光下,他压着声问:“将官酷烈!杀人如杀鸡屠狗,一日杀数十人,过了两三日,怕是要轮到你我!某在他手下,早晚都被他寻个借口杀了!怎么办?”
众人都听出他话中有话,顿时安静下来,人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朱汉旌又说:“纵然不被军法处死,仓促平乱,山路遇伏,某等也得死!早死晚死,都要死,不如搏一搏吧!”
众人目露凶光,齐声低问道:“如何博?”
十一月十六日深夜,杭州府,西门外禁军大营。
突然之间,四面火起,营房门窗均着火,有几十个人散落四处鼓噪:“喫菜事魔!方腊乱军攻进来了!不得了了,天兵天将攻进来了!”
新兵们都是被迫充军,本来就不满不情愿,白日里又听要去征讨方腊乱军,已经十分害怕,此时听说方腊乱军攻入,人人惊惶。慌乱之中,有人哭泣哀求乱军不要杀了自己;有人嘶吼着要杀人自卫;更多人随便抓起长枪、弩弓、手刀,就冲出营房。
那军营中十分空旷,都头们都不屑也不敢和新兵们住在一起,各自捡了空房,与自己亲兵住下。营啸初起时,都头们都纷纷批衣起身,操起短刀就要出来镇压。
自古军队中,最怕营啸。营啸一起,便难于弹压。
只半盏茶功夫,这营啸就乱得不可收拾。这两日都头与亲兵动辄鞭打新兵,斩首弹压,早让新兵刻骨痛恨,此时大乱,或是误会迎面而来气势汹汹持刀杀人的都头是方腊乱军,或者是有怨抱怨有仇报仇……总之,众都头以及身边亲兵都成为目标,纷纷被杀。
投效朱汉旌的不少,可是忠心又有能力的,不太多。为了能够掀起营啸,为了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掀起营啸,朱汉旌把孙大哥等人都撒了出去。自己身边无人,他就抄起一支蹶张弩,挂上一把手刀,加入了战斗。
胜,就活下来。败,无非一死而已!反正已经回不去,有什么不敢去博的?
朱汉旌知道,这杭州禁军大营之中,将领已经被抽调去平乱,就剩下都头们,而都头们都是老兵油子。格斗技能是否上乘不知道,但是老兵自然会有弹压新兵的办法。若不趁着大乱初起,人荒马乱之时就把这些个都头给杀了,他们很快就会反应过来,组织起亲兵来反扑。届时那些靠不住的囚犯各自鸟兽散,被分割弹压,自己几个掀起营啸的人就会像退潮光猪泳的人一样暴露出来!
快准狠!动作快,射击准,下手狠!
朱汉旌默念这三字诀,悄悄潜行到白天看定的都头住所。都头所住的营房宽敞,亲兵就住在左近。这一乱,都头和亲兵都各自涌了出来。朱汉旌就背贴墙,埋伏在房门口,看到一个长大汉子披着衣服,掀开门帘,冲出来破口大骂。朱汉旌摸黑,几乎顶着他,给他一箭!
“嘣”一声弦响,弩箭猛地飞过去。距离如此之近,弩箭甚至还未完全加速,就射入了那长大汉子的左胸!入肉不甚深,那长大汉子猝然遇袭,低头一看胸口,显然十分慌乱害怕,哎呀一声,就软软地扑倒在地。
一击得手,朱汉旌舒了一口气,也是心跳到要梗塞的地步了。黑暗中为了能够射中对手心脏,他不惜埋伏到如此近距离,这要是一击不死,那大长汉子随便反手一刀就把他劈开了!
朱汉旌才庆幸不到一个呼吸,房间之内突然有人清洁溜溜地冲出来!
那汉子极端警醒,出门不问青红皂白,就是向左右虚劈两刀。这两刀吓得朱汉旌向后退了一步。就是这一步的响动,暴露了朱汉旌的位置。
那汉子怪叫一声:“什么人?”转身就冲过来!
朱汉旌已经来不及再上弦,仓皇中只得将弩弓猛甩向这个汉子!
那汉子在黑暗中听到风声响,不知道究竟什么兵器打过来,挥刀抵挡,咔嚓一声,劈断了弩弓。
这一阻挡,让朱汉旌有了一两秒的舒缓。朱汉旌怒吼道:“拼了吧!”拔出手刀,照着那汉子的大白肚皮直挺挺猛戳!那汉子不曾披甲,朱汉旌这一刀虽然仓促无力,也戳进了心窝窝!尖刀入肉,那汉子就闷哼一声,大口鲜血噗地喷了朱汉旌一头一脸!
朱汉旌第一次杀人,不免有些心慌手软,看到刀戳进对方心窝,又被鲜血喷了一脸,自己也是害怕得撒开刀,还向后退了几大步。这一退,手中已经全然没有兵器了!
那汉子嘴里大团大团吐出鲜血,啊啊怪叫,左手握着心窝上的刀,右手高举自己的手刀,插着刀就冲过来。朱汉旌只吓得两腿发软,想跑都迈不开脚步!万幸那个汉子才冲了一步,已经支持不了,向左歪倒,躺在地上只有抽搐吟呻。
这是朱汉旌用刀杀的第一个人,他死状惨烈,朱汉旌还被鲜血喷了一脸,事后久久不能忘怀。虽然明知道不杀他,就是自己被杀,朱汉旌多年以后还会想起那个被杀的人最后挣扎的样子……
乱世之中,多少人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杀了!朱汉旌只能安慰自己:成大事,不惧生杀予夺!
朱汉旌连杀两人,可并未就此安全了。
那间营房之中还有人!他不敢冲出来,就在里面大叫:“来人,门口有贼!杀了他!救俺!”
这声音大而且持续。朱汉旌听得心中发毛,生怕他招来更多人,最后痛下决心,就在地上摸黑摸回自己的手刀,冲进屋去!
屋内空气污浊,酒味、汗臭味、脚臭味熏得朱汉旌欲呕。
屋内亮着四五盏油灯,灯火通明。显然这群禁军久久不曾经历战事,连遇袭熄灯的规矩都不懂。
朱汉旌冲进来的时候,看到一个衣冠不整的大汉张皇失措畏缩在墙角,声嘶力竭大叫。借着明晃晃的灯光,朱汉旌看清楚了:他就是今日早晨大骂朱汉旌错穿左衽的都头!
那都头看见朱汉旌,顿时明白缘由:不是方腊乱军攻进来,是新兵造反!他当即站直,大喝道:“贼斯鸟,竟然是尔等作乱!还不快快放下刀!”
他的声音颤抖,显然是自信心不足,无非是想凭着既往积威压住朱汉旌而已!人叫声虽然大,人还缩在墙角,不敢过来。
朱汉旌想起他早上打骂新兵的恶行,就把心中最后一丝不忍都放下了。朱汉旌挥起手刀,就直扑过去。
狗急尚且跳墙,那都头情急之下就抓起身边灯盏扔过来。
那粗瓷灯盏质地坚硬,砸在朱汉旌脸上,瞬时让他脸麻了半边!也因为这灯盏撞击,朱汉旌的刀锋一偏,扎在那都头胳膊上!手刀刀刃宽大,当时就把这都头肥胖的左胳膊切下半条!这矮胖都头右手握着残余左胳膊,哀嚎得不成人声。
朱汉旌把心一横,挥刀向前,连续数刀,将他砍杀。临出门,还把灯油泼在床褥、窗纸、门斗上,一一点着。
大火升腾!
禁军大营之内,火起,杀人,哀嚎,惨叫……那些这两日里欺负新兵的都头、亲兵全遭到了伏击。惨叫声中,不断有人倒下。
乱了约莫一刻钟,突然又是锣声大作,有人在黑暗中高呼:“各都收兵,各都收兵!乱军已退!乱军已退!”
近千人的新兵,癫狂之间突然清醒过来,看看身边,已经一片废墟。遍地狼藉,多处营房起火,都头、老兵被杀!一时之间,近千人惶惶不知所措!
朱汉旌作为营啸组织,本来想自己有所心理准备,可望着这惨状也是惊骇得手脚冰冷,目瞪口呆望着周遭一切,手无足措。
黑暗中,一个声音大吼:“王子,王子,王子!”
这吼声把朱汉旌拉回人间,回头看那声音出处,确是孙大哥举着一支燃烧的木棍找寻过来。他孙大哥也是一头一脸的鲜血,迎面就有好大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
孙大哥借着火光,看到朱汉旌标志性的短发,也是欣喜若狂,忍不住大呼起来:“事成,事成!某等大事成矣!”
朱汉旌闻声落泪:不容易啊,我又活下来了!他仰面对天嘶吼:贼老天,听见了吗?我活下来了!
这一吼,他心中块垒松动,人瞬间觉得舒畅,转而对着孙大哥道:“收拢兄弟们,扑灭火头,平乱!”
朱汉旌几步走近孙大哥,小声道:“吩咐弟兄们,看到有未死的都头、亲兵,就补一刀!记住!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孙大哥也是咬牙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晓得!”
命令过后,军营之内长长短短的惨叫陆续响起,接着就有求饶哀告,之后依然是惨叫……陆陆续续杀了几十个受伤未死的都头与亲兵之后,所有的人都手上都沾了血。朱汉旌知道,这军营之内所有人,已经无法回头了!
罢了,走到这一步,我就不是那个文艺青年了!我现在是全杭州乃至全两浙路唯一的军队统领了!手头上至少有几百人的一支队伍,也是乱世一个小小枭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中!向前走,哪怕前面是方腊百万大军,一样杀过去!我命由己不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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