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行船,原本风险就大。夜间视线不良,虽然船头插有两只大火把,可光线照在镜子一般的江面上,大部分被反射走。远远望去,江面上几乎啥都看不见。凭着多年行船经验和对富春江水情的熟悉,小鱼儿打破江上不夜航的老规矩,多次夜航成功,可也难免碰到了问题——竹筏。
此前乱军乘坐竹筏顺流而下,途中多有竹筏松散,钩挂,形成新的水中障碍。这些障碍都是新产生的,小鱼儿哪里知情?更有竹子在水中斜斜向上插着,仿佛刺刀一般,这一撞,就把前面探路的小船船底给刺破一个洞!
探路船传来惊呼:“船漏了!”
朱汉旌心里大惊,高呼:“靠过去救人!”自己操起一件竹筒做的“救生衣”,也要去救人。
他座船的船老大却高呼:“下锚,停船!别靠近!”
朱汉旌冲到船头,踮起脚尖,挥手跺脚大叫:“快些救人,不要耽误!”
他座船的船老大却上前拉住他,镇定说道:“探路船有隔水舱,又是小鱼儿坐镇,不碍事!王子且安心!后面的,挥动火把!喊停船!”
朱汉旌脸一红,很就明白了:中国船一直都有水密舱,又是小鱼儿坐镇,万一堵漏不及,再救人也来得及!自己穿越之前常常笑话外行领导瞎指挥,今天他也瞎指挥了一回!朱汉旌这才深刻理解所谓穿越客绝非万能,自己不知道的多着呢!
不多时,前面小鱼儿解开船尾系着的一条小舢板,摇橹过来。远远看到朱汉旌抱着竹筒做的“救生衣”,他心中的感激如钱塘江潮汹涌而上:这自称的王子水性还不如俺,居然想要救俺了!
两船还未靠近,他就迫不及待跳帮上来:“王子,莫怕,万安的!就是一根竹篙捅穿船底,俺换条船到前面探路!其余船紧随!再过半个时辰,天就亮了。俺们就到了那富阳县了!”
天色如墨,这就是所谓的黎明前的黑暗。朱汉旌在后世也曾天不亮就起来打篮球,那时候可是在自己熟悉的城市中,在一个充满安全感的环境中,此时身在江面上,底下是不知道深浅的江水,天上是黑如锅底的夜幕,四周群山如虎狼环伺……朱汉旌心中的恐惧简直要把他压垮!
朱汉旌心中对自己默默念道:“镇定,镇定,将为兵先!将为兵胆!”
冷兵器时代的大将就是士卒的标杆,是士卒的偶像。江上夜航遇险,他朱汉旌怕,士卒肯定心里更怕!若是他胆怯畏缩,士气瓦解,这区区三个弩弓都,岂能收复杭州?
朱汉旌唤来一个士卒,吩咐道:“找大嗓门的兄弟,向后传话:某朱汉旌就在帅船船头,某就在尔等之前!跟着某!向前,向前!向前!”
这话传遍船队,士卒们躁动不安的心立即平复下来,士卒们齐声回应:“向前,向前!向前!!”
凌晨的薄曦中,士卒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天色也渐渐亮起来,好似如有神助,东方一点金光突然从地平线下射出来,驱散着笼罩在船队心头的阴暗,照得每个人眼前亮堂堂。朱汉旌座船桅杆上高高悬挂的大红“朱”字认旗,如着火一般,挑逗得每个人心头热血沸腾!
座船上,紧张一夜的相师李冉也放松心态,站在甲板上,迎风撸须,衣袂飘飘,更显仙风道骨。他转头对骗子金德说:“天助我也!地利我也!这富春江上从无船队敢夜航!王子就是这顺天时,应地利的第一人!”
那大嗓门的传令兵也是机灵,大声向后传话:“李真人有话:天助我也!地利我也!这富春江上从无船队敢夜航!王子就是这顺天时,应地利的第一人!”
这话往下传,更激起官兵士气,人人都是欢欣鼓舞,此时天色已亮,船行速度更快,人人心中都以为老天帮着吹风顺水!
又过了约半刻钟,小鱼儿在前面哨探船上欢呼起来:“富阳,富阳到了!”
朱汉旌手搭凉棚,努力向前眺望。晨光中,富阳县码头的篝火还未灭,袅袅青烟在微风中吹散开,码头上有人在摇旗、呐喊。喊些什么,听不明白,看那些人的样子,也是轻松快乐,并非警报。
行船最喜顺风顺水,这天色又亮,船走如飞,几里地转眼就到。
码头上,都是欢腾的民众,挥手示意,恨不得把手臂摇断。朱汉旌也听明白了,他们在喊“燕王子”“燕王子”!
人群之中,还有那个瘦高的绿袍小官,就站在码头最前,也在激动地挥手。这不就是富阳县丞钟敬吗?
不等朱汉旌座船靠近,就有两个挽起裤脚的短褐汉子趟入冰冷刺骨的江水中,将那跳板牢牢递过来。富阳县丞钟敬也努力再往前走一点……不能再前,再前就要掉水里面去了!远远地,他就冲着船头的朱汉旌遥遥作揖,连连作揖,口中高呼:“感谢王子妙计保全富阳县,且上岸歇息!”
跳板一搭,两个短褐汉子蒲扇也似的大手就稳稳地把住跳板,朱汉旌一声“多谢了!”话音未落就冲过跳板来。县丞钟敬身子一侧,赶紧扶稳他,大声道:“王子小心!每人热炊饼两个、热米粥两碗、酱菜一勺,都已备好!”
朱汉旌定睛一看,就在这码头上,一箩筐一箩筐热腾腾的炊饼、一桶一桶热腾腾的米粥,都流水般的排开;又十分有序,每个箩筐间隔都是二三十个人宽。朱汉旌握住县丞钟敬的双手,不禁脱口称赞:“你办的好差事!大宋能臣!”
朱汉旌转身大喊:“军情紧急,不要下船,端上船去,就在船上吃了!边吃边走!早到杭州一些,多活一些人!”三百多人的援军,本来就要下船登岸,此时都是眼巴巴地望着朱汉旌。朱汉旌大声说道:“救人要紧!市面平定之后,随你们吃肉喝汤!”
说着,朱汉旌对县丞钟敬又说道:“紧急,借富阳县的所有医士,此番杭州已经沦陷,市民伤亡惨烈,急需医士!”
县丞钟敬毫不犹豫道:“既然军情紧急,某去筹备,王子先走,某随后就到!”朱汉旌用力一握他的双手,摇了摇:“钟县丞力保富阳,驰援杭州,如此大功,将永载史册!某先走!去救杭州城!”
朱汉旌转身就踏着跳板跑回自己座船,大叫:“起锚,升帆!本王子总在最前!跟我上!”
一筐筐的炊饼、一桶桶的米粥都热腾腾地抬上船来,盐酱菜也一罐罐的捧上来。每一艘船能分到百多人的量,看起来,都是预备充分!更可喜的是富阳县丞钟敬还准备了火把。每船都有一筐火把。朱汉旌大赞这县城想得周到。称赞之余,朱汉旌突然想起来,大声问道:“传令哨船呢?那哨探船传令有功!县丞钟敬能把这么多人饮食安排好,说明传令准确!”
县丞钟敬站在码头,听到这句问话,立即喊着回答道:“传令哨船补了净水干粮,已再向前!前出哨探杭州水路!”
朱汉旌高兴地一砸拳,兴奋说道:“好汉子!深夜行船本来不易,传令完毕还能前出哨探!军中文书,请记功!”
相师李冉兼办军中文书,当即大声应了。
码头上人手多,很快装船完毕,升帆就走。朱汉旌站在船头,遥遥向县丞钟敬等人抱拳道:“平乱杭州之后,某必定为富阳县衙,为钟县丞请功!”
长长的天鹅号中,各船拔锚升帆,次第起航。此时白日大放光明,江面上波光粼粼,金蛇跃动,两岸丛山镀上一层金色,举目远眺,心旷神怡。
朱汉旌大呼:“大好河山,岂容乱贼糟蹋!众儿郎!杭州遭难,某等男儿岂能坐视相亲不顾!快吃,快走!快走!”
一夜挨饿受冻,众人腹中早已经空空荡荡,胃肠都冷得缩成一团,这热炊饼热米粥哪怕还烫嘴,也是人人争着往口中送肚里吞。又配上酱菜,人人吃得脸上有红光。
朱汉旌抄起个炊饼,不顾烫不忌脏,往怀里一揣,看到他这样,骗子金德和相师李冉都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立即就给他满满打了一罐子的米粥,还加入了酱菜,方便他提着下舱去看方百花。
方百花这一夜都缩在舱内——她无衣无裳,只能裹着布衾缩在墙角。这江船原来是装载大户人家所用,配置十分豪华,连葛布里絮的都是丝!暖和倒是暖和了,可没有穿衣裳不敢下床活动啊。
这个男子还是很有礼数地敲了三下舱门,才进来。他进来放下陶罐,就从怀里就往外掏出那个炊饼,嘴里念叨道:“赶快接了去,烫死我了!”
方百花看他说得真切,也不顾窘迫,从布衾里面伸手就抢过那个大炊饼。那大炊饼拿在手上还烫手,不知道他怎么忍得住!
朱汉旌敞开胸怀,往里面直吹气,叫道:“烫死我了!哎呦,起泡了!”说着,头也不回往外跑,嘴里嘶喊着:“冷水,冷水!要冰水!”
方百花听了,鼻子里一酸,泪如断珠。她从小生在穷猎户家,没有人怜惜,老爹反而担心她长得太漂亮不能上山打猎。从记事以来,摔着磕着碰着,甚至被野兽追杀毒蛇咬伤,爹爹都是说“死了拉倒,不死就扛”!从来没有人如此怜惜她!她自己上山也曾揣着热炊饼,用了兽皮裹着还嫌烫!看他从怀里掏出来,也没有兽皮裹着,真不知道他怎么就能忍得住这么烫的炊饼!
舱门外左右站立的两个衙役都听到了舱内的对话,朱汉旌这慌里慌张往外冲时,他们两个知道是被炊饼烫着了,倒也不慌张,可相师李冉和骗子金德没靠近听舱内声响,又喜欢八卦不走远,看到朱汉旌冲出来,很是慌乱,齐声惊呼:“王子,受伤了?叫医官!叫医官!”
医官葛方对朱汉旌下舱去调教这个女俘也没有把握,听到喊叫也以为朱汉旌遇袭,一把提起药箱就冲过来,反而把朱汉旌撞个满怀。朱汉旌哎呦一声惨叫:“天,你撞我伤口上了!”
……朱汉旌这肋骨骨折还没有全好呢!这一撞,让他疼得龇牙咧嘴。结果胸口上的烫伤只要敷了冷水就好,肋骨骨折处到第二天还疼得厉害。也不知道错位了没有?即使错位又能怎么样?这时代没有办法矫正!
医官葛方能做的,也就是安抚他:疼,就是伤得不重。若是伤得重了,是麻,不是疼!
过了一盏茶功夫,朱汉旌再进来时,看到方百花还捧着那个炊饼,眼中波光盈盈。朱汉旌心中一松:这丫头真的感动了。
从见到她第一面起,朱汉旌就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感叹。若是说颜值,其实方百花颜值也不低。在他朱汉旌生长的后世,这肩宽腰细腿长八头身小脸蛋,怎么也是一个名模啊。可惜一开始就是对头。朱汉旌再怎么爱美之心,对着一个凶巴巴的悍女娘,求活之心占据上风,哪里多想?这悍女娘还追过自己,可不是追求自己,是追杀自己啊。朱汉旌水路逃,她陆路追,还差点儿射伤她。第三次见面,还是战场,是尖兵硬探相遇。甫一见面,两人就用就弓矢交谈!朱汉旌一箭还射伤了她。迄今为止,她肩头上的伤还未痊愈呢。第四次见面,是江上敌我交锋,双方都杀敌求活……命运弄人啊。最后是这么耍手段驯服了她!
哎。
朱汉旌走近她,坐在床边,她双手还合举着炊饼,像极了一只捧着松果的小松鼠。方百花嘴里小声说:“你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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