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樱雪小姐的骡车正碌碌而行。
街面上已经太平,有些街市已经开张,农民也担菜进城贩卖,城市开始鲜活起来。可乱军的影响太大,兵灾痕迹处处可见。
沿途一些住房过了火,废墟中有人失魂落魄裹着乱七八糟的衣料杂布,痴痴呆呆缩在废墟中。沿途也有一些大宅子门口吊出白灯笼,嚎哭之声从里面出来。这是士绅人家遭了兵灾。杭州乱起,当地闲汉无赖泼皮带路,血洗士绅宅子,杀了士绅,就地强辱了女娘,掠走金银珠宝无数。乱军有地头蛇配合带路,一日一夜之间就将城中士绅几乎劫杀殆尽。
樱雪偷偷掀起门帘,一路走,一路看,心中万分感叹:若不是那斯及时回援,这杭州城内怕要死伤数十万人!奴家敬佩其英雄,委身与他,这厮拒不收用,奴家见到姐妹们怎么分说?如实说他拒不收用奴奴?羞死人了!使不得啊。要说他收用了奴奴?这也不能这么瞎说……
“到了,请小姐下车。哎,娘与姐妹们都等着奴奴呢!”
樱雪想得有些痴了,听丫环落英这么说,赶紧下车。下车时,她两眼略微失神,步摇又撞了门框,撞乱了发鬓。下车时候,她就是一幅眼神迷离、荆歪鬓斜、脚步虚浮的模样。
这下子,老鸨与众小姐们都看呆了:哎呦,这英雄果然了得!
樱雪看到众人惊诧的目光投来,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俏脸一红,伸手扶鬓,掩饰道:“无他,昨夜一夜没有睡好,下车时撞了一撞罢了。”这话才出口,她也觉得有歧义,心中后悔:平素迎来送往多少人,怎么还会这么轻浮地乱了分寸?这斯真是奴的克星!
她一语既出,众小姐们都露出“我懂了”的表情,老鸨更是上来扶住她,关切说道:“好女儿,要不要吩咐厨房上些补气引子?”
樱雪涨红脸,又生怕丢了脸面,不敢当众说朱汉旌并未与她欢好,只能点头回答道:“谢过娘!女儿上楼去休息了。”
当红行首是青楼的顶梁柱、摇钱树,老鸨对行首都有优待。这一路就有两个丫环扶持樱雪上楼,留下众人一地羡慕、嫉妒的目光,直到回房。
行首的房间布置得富贵豪华,各色家具都是捡最好的添置。一座精巧的青铜香炉燃着上好的檀香,微烟袅袅,散发着宁神静气的香味。
樱雪小姐被扶持进来以后,就有丫环轻手轻脚扶她上床,床铺里还有一个暖炉,暖烘烘十分舒适,可她,就是睡不着。
樱雪眼前只有他的身影,闭上眼,睁开眼,都在眼前。
樱雪知道自己魔怔了。
这种魔怔病,好久以前也得过一次……
那时她才十四岁。初接客后,那个翩翩佳公子对她十分温柔,花钱更是大方,在这销金窟里住了三个月,花去几十万钱!樱雪也想着被他买了去,可惜他家有悍妻,不让他纳妾,还打将上门,将樱雪打得嘴角流血!他个性文弱,护不得自己,也被迫跪着哀求大妇绕过樱雪。那一个大男人涕零哀求的样子,樱雪迄今无法忘怀。
从此之后,樱雪发愿要找一个能够接纳自己出身,护得自己周全的男人。无疑,这个所谓的王子是个雄赳赳的大丈夫,能率军平叛,还能体恤女娘,这样的男人可遇不可求啊。可惜他不接受自己的出身啊。送到床边还不要,如此羞辱人,如何能接受?……不,不,他不是羞辱自己,若是他嫌弃青楼女子,何苦还跪着给霓裳姐姐做手术?
樱雪的思维彻底混乱了……
“阿嚏!”
朱汉旌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说:“千万不要感冒啊。这个时代感冒容易死啊……不会是谁在想我吧?”
一刻钟过,朱汉旌从后衙转出来,各位管事都已经商议妥当,当即双方达成口头协议:
各个大户人家抽调管事充当胥吏,协助朱汉旌管理两浙路、杭州府衙,这些胥吏自然都是临时工,得等朝廷命令朱汉旌权代署理两浙路时来任命。如此大批量的胥吏,就是换了一群替换朱汉旌的官员,也没有办法将其清理,否则就是两浙路、杭州府全数瘫痪停转。
各个大户按照商税税率正常纳税。朱汉旌约束胥吏不加价,不盘剥。这些胥吏都是各大家族管事,铁定不敢盘剥自己的主家。
朱汉旌承诺维持治安,创造一个更好的营商环境,让各个大户可以经营下去。朱汉旌甚至还承诺一旦局势稍微稳定,就保护商队通商。
朱汉旌提出过两日要去查看杭州外贸商港,请海商鱼得水召集海商们,在海港相见。朱汉旌实地了解外贸与海商。杭州城现管官人要来,海商鱼家管事只能喏喏应是,心想要怎么接待,才能把满足这个现管官人。
时至中午。街面上人来人往,恢复了大乱之前的热闹。毕竟杭州是一个百万人口级别的大城市,稍微一安定,各项生活就得继续。
菜农莫三挑着一空担子,走在大街上。他早上挑进城的近百斤肥藕已经卖光,剩下空担子。冬日里菜色少,莲藕值钱,他昨日傍晚听邻居萧十三说杭州城内大乱已平,今天早上就不顾寒冷,打破薄冰,去捞了这近百斤肥藕,进来卖了一个好价钱。此时他腰间荷着百多文,担子头上系着他在城里采买的针头线脑,乐呵呵地往城外家里赶路。想到这次采买的针线质量不错,浑家满意,莫三花白头上皱纹都舒展开来。
莫三只顾埋头赶路,直到背后马蹄声嘚嘚靴声蘘蘘才惊骇地闪避到路边,贴墙而站,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来的是一队几十人的官军。一个长大军官顶盔掼甲,骑马走在队伍之前。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白面微须,肩宽腰细腿极长,反衬得胯下军马腿短可笑。背后有军汉举着一面“大燕藩国来归王子朱”红色认旗,再接着就是几十个雄壮军汉,队列整齐,人人都是盔甲鲜明,个个背弩挎刀,而且还是弩上弦,箭在囊,仿佛随时可以接战一般。
莫三活到四十多岁,这杭州城也是经常出入,只是少见过这么多官军结队而行,更没有见过官军全盔全甲走在街上。太平日久,官军也都是散漫惯了,除了头戴范阳笠身披大红战袍,与平民也相差无几。莫三更惊讶这个军官腰细。在他印象中,军官都是腆着大肚子,官越大,肚子越大。这个军官的盔甲精致,点缀繁杂,看来级别很高,可他那平平的肚子,怎么看不似有福气的官儿!
莫三紧张第贴墙而站,冬日墙壁冰冷,让他觉得寒从背入。不过,这些官军倒也不凶,虽然自有雄壮气势,人人脸色轻松和善。领头骑马的那个军官还挥手朝他笑笑,说道:“大乱已平,安心进城做买卖!”
莫三觉得自己遇到了一队假官军。纵然这队官军骑马披甲制式武器武装到牙齿,可这态度就不对。莫三既往入城,遇到三四个人一伙的官军都是凶得很,他还见过一二十个官军结伴饮酒归来,路上行人避让不及,就被踢翻痛打。这队官军有约莫四五十个,自己避让得慢了,不打不骂,还能温言抚慰,这还是官军么?
前几日他进城,遇到乱军,见面就是一阵好打,之后还裹挟着他入伙。要不是他熟悉这城中大街小巷,中途开溜,现在说不得已经被平乱砍了人头了!不管官军乱军,哪都是军队,哪有对民众不凶横的?
另外,莫三识得几百个字,这认旗上“大燕藩国来归王子朱”……他还是一个海外来归的王子?真是奇事!
莫三一路好奇地远远缀着这队官军,跟着他们出了西门,去往禁军大营。他就不敢再跟,转另外一条路回家。
莫三回到家里,把针头线脑与这百多文钱交给浑家。浑家看完针线,脸上微露喜色,又去低头数钱,头也不抬说:“锅里还有两碗饭,快些吃了,好生把锅洗洗刷刷!”
莫三蹩到灶台上,自己盛了一碗冷饭,端过来,挨着浑家坐下。他已经饿急,冷饭也是吃得飞快,可这才吃到第二碗冷杂粮饭,门口狗叫,却是邻居萧十三来了。
萧十三乐呵呵进来,把手上一卷纸在他们两个面前张开,咧嘴笑道:“看看,官府新告示!”
莫三吓了一跳,问道:“官府告示你也敢揭?”
萧十三神气地把告示往桌上一拍,莫三浑家忙把桌上铜钱收入怀中,莫三端着碗,傻傻看那告示。
莫三浑家不大识字,用手指捅了捅莫三腰间:“(这告示上)说啥呢?”
莫三倒是自小识得几百个字,他端着碗,大声念出来:“告示!权代署理杭州府事大燕藩国来归王子晓谕民众:城内大乱已平,各行各业照常营生。贼首鲁大嘴、荀居及大小头目数百人已被擒获。尚有大量余匪隐入民间。凡揭发指引官府缉拿余匪成事者,赏钱一贯;凡抓获余匪送官者,赏钱二贯。凡自首者从轻,凡被裹挟从匪者若无作恶自首可免罪。凡隐匿、知情不举者与余匪同罪。官府为检举揭发人保密!特示!”
莫三突然叫嚷起来:“哎呀,俺见过这个王子,就在回来的大街上!他还冲着俺说‘大乱已平,放心进城买卖’!”
“嘘……”莫三浑家不屑地说,“人家王子会和你说话?莫要发了痴狂病!”
莫三歪头张嘴,端着碗,想了想:“不会的,就是他。他身后有一面认旗,上面写着‘大燕藩国来归王子朱’,几十个军汉跟随着,错不了!”
莫三不屑地拍了怕他的手,说:“莫要把碗打翻了!快去放下!哎呦,十三郎,这告示是怎么得来的?”
萧十三得意道:“某今早去城中探探情势,看到有人分发告示,说只要拿回村里全村传看宣读,就有二十文钱!你要是有去州府检举揭发,就对办事书吏说是城西北城关外西凤村萧十三传的告示,你得一贯钱的赏,某也得二十文!”
莫三浑家突然想到了什么,腾地叫起来:“哎呦,俺说莫三,你也识得几百个字,为何不去做这等便宜事?再说这莲藕也不是天天能挖的,趁着平乱赶紧去发一笔财!你不是说那日乱军裹挟你,其中就有几个你认得的无赖么?”
破茅屋内的空气瞬时凝固!
萧十三眼珠子转了两圈,突然一声不吭就拔腿出门。莫三脸色大变,转身就把碗重重地拍在桌上。莫三浑家大怒,叫嚣道:“你敢反了不成?”
“啪!”莫三一个大耳光打得莫三浑家转了一个圈才站定。莫三浑家被打蒙了,捂着脸,眼泪只打转,就是不敢哭出来。
莫三压低声音,恨恨地说道:“反的是你!你说你汉子是乱军,那你就是乱军婆娘!俺要被杀头,你也要被杀头!谋反杀三族!俺那出嫁的三个女儿都要被杀头!”
莫三浑家瘪了嘴,任由眼泪开淌,就是不敢哭出声:“那可怎么办哪,俺不想死啊……”
“噤声!”莫三在家里转了两圈,恨恨地说,“俺进城去一趟,要是天黑前不得回来,你自己躲到娘家去!十天半月都不要回来!”
莫三抬头望望天,取了斗笠、蓑衣,大步出了门,只留下一个惶惶恐恐在家不停收拾包袱的婆娘。这莫三浑家收拾了老半天,什么都想带,又带不动,放下这个,拿起那个,十来个包袱每个都放不下。
莫三把心一横,大步朝州衙奔去。他的大嘴婆娘说他是乱军,为今之计就只能赶在萧十三揭发他之前赶到州衙,先自首,再去揭发那几个裹挟他入伙的杭州泼皮无赖,否则被萧十三先揭发,官府抓上门来,全家都是个死!
天寒地冻,又空气干燥,莫三跑得口干舌燥。
到州衙门口,莫三着急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好长的队伍,莫不是有上百人在揭发检举吧?这要等待什么时候?莫三抬头望了望天,日头西斜,这天黑怕是回不去了!
莫三正在烦恼时,州衙里面突然有人来引路,将这上百人分开引入左右偏房处,又将他们十来个人分开一群,各自有人分别引进各自的偏房。莫三在一间偏房前排队,不多时,就轮到他。
这间偏房正中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小书吏,仅此一人而已。二十出头,还未蓄须,消瘦干练,眼窝深陷,眼眶发黑,似乎劳累过度,可他的眼神很凌厉,看了莫三一眼,就让莫三觉得自己被看透了也似!瞬时他冷汗就如雨下。
年轻书吏用凌厉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才冷冷问道:“姓名?哪里人?从事何营生?何事?检举何人?”
莫三脚一软,跪下来,颤抖着声音说:“俺叫莫三,城西北城关外西凤村人!菜农菜贩子!俺自首,俺自首!俺要检举人,俺要检举人!”
“哦?”那年轻书吏眉毛一挑,在桌上翻翻捡捡,找到一张纸,看了看,接着说道:“你详细说说!莫要遗漏。”
接下去,莫三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出来。
他说自己因为挑菜进城贩卖,才被乱军裹挟,可也什么都没有做,走过街角时候就趁机偷溜,逃回自己家里。他检举自己认识的两个泼皮:于六指、长毛。于六指、长毛都是自称税吏向菜贩子勒索的泼皮。莫三卖菜遇到了就要缴纳份儿钱。哪怕一担鲜菜分文未卖,也要先缴规矩钱,否则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是所以他莫三进城,也不得不要在身上揣着二三十文钱!
这次在乱军中,莫三就被他们裹挟。他们两个都已经自称是“圣军”都头,身边都有上百人,将他一顿好打,揍得鼻青脸肿就裹挟入乱军。万幸自己机灵,逃入小巷子才脱身。
说到这里,莫三恨恨地说:“他们两人既为朝廷官吏,又叛为乱军头目,该杀,该杀!”
那书吏此时换了一幅好脸色,温言宽慰道:“幸而你来自首,否则被追索上门,就难逃一死!你看……”他从桌案上拿起一张纸,叫他过来看。莫三站起过来,看到那纸张上墨迹未干,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职业、住址、体貌、家属、田宅财产,附逆从贼,所说样样不差!莫三看得心惊肉跳,两腿战栗,几乎要瘫倒!
那年轻书吏指着这张纸,笑道:“待到明日,若你不来自首,官差就索上门去!如今既然自首,又是被裹挟入伙,尚未作恶,可以从宽,只是终究是加入乱军,这谋逆罪还要依靠检举来洗刷。你检举这两个人都很重要。届时要出面指认他们,即可脱罪。若是能寻觅到这两个人,唤来民壮抓人,既有两贯赏钱。晓得否?”
莫三吓得点头如鸡啄米:“哎,哎,晓得,晓得!”
那年轻书吏又细细盘问他,问清了于六指、长毛特征。
那于六指姓于,右手有六个手指头而得名,三十五六岁,中等身高,精干,尖脸、三角眼、高颧骨、少胡须,自称税吏,住处不详,常常出没西门边上两三条街。长毛也是这一带人,二十多岁,高个、肥壮、方脸、大眼、重眉、阔嘴、重须、极其好酒,自称税吏。他的两侧脸颊似乎被刺字过,长期垂下长发遮盖,才得了绰号“长毛”。
这两人相识。
年轻书吏将这些都快笔记录下来,取来印泥,让他按了手印,又拿出一块木牌子,吩咐他出门去领取两个大炊饼,吃饱了就去寻那两个税吏。早些寻到,举着木牌子就可以带着街头巡逻的民壮去抓人。抓到了就有赏。
莫三从害怕到感激,又从感激到忐忑,领着木牌子就出了门。出门时候,天色已经黄昏,红霞漫天,借着天光,莫三看了看牌子,正面写“奉命检举”;反面写“协助捉拿”。莫三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自己被检举,检举人很可能就是邻居萧十三,知根知底,万幸自己自首了,逃脱死罪。现在是把自己检举的这两个人找到,还能立功;发愁的是这两个税吏住哪里自己不知道,如何寻觅?
莫三出门后,很快找到厨房,单凭口述就领取了两个大炊饼。莫三边走边吃,边想着如何寻觅?出了州衙,门口居然还有排着队来检举的。莫三很是后怕……万幸自己自首了!
莫三不知道,这次乱军骨干都是城中泼皮无赖,前去抄家杀人时苦主家人都认得。这些苦主家人但凡未死,听闻州衙动员检举,谁不愿意去揭发呢?于是这揭发者就多到排队。另外,朱汉旌毕竟是后世穿越者,擅长宣传攻势。
朱汉旌平叛时候只有三百多人,人手不足,对于乱军多是驱散了事,抓捕者有限。现在只能依靠大面积的检举揭发来清理余孽了。这些治安隐患若是不除,这城中就不得安生。这些治安隐患怎么清除?朱汉旌的办法是宣传发动群众揭发检举。
自古以来揭发检举就是官府常用方法,可古代官府常见做法就是在衙门口、城门口顶多十字路口张贴告示,阅读者有限。朱汉旌的方法是让书吏抄写数百份,雇人深入乡村街坊宣传,一下子把告示传达到最基层民众。基层民众或者出自报复心理,或者出自义愤,或者为了自保,或者只是为了赏钱,就有不少人愿意检举揭发。
朱汉旌把大体想法和桐庐衙役班头游彪一说,游彪这个老水火棍就知道可行,当即着手组织书吏,准备告示、木牌,还召集民壮上街巡逻,随时可以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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