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传来爽朗的笑声,那个鹤发童颜的老士绅快步出门相迎。两人执手为礼,言笑晏晏,携手一同进门,分宾主坐下,就有家仆奉茶。
军队营房简陋,但是对士绅还有优待,这个潇洒先生居所是一间比较宽敞的营房,内设有书案、会客桌椅等简单家具。地上都是铺着木板,室内还有一个暖炉子,想来原来是一处军官居所。当时护送人员安顿士绅时候还是很上心的,给他安排了一间很不错的营房。
老士绅端茶为礼,朱汉旌实在是喝不惯这煮出来的茶,耐着性子喝了一口,皱着眉头说:“非某不敬,而是某家乡习惯喝泡茶。待到开春新茶出来,某也制作一批某家乡茶,请老先生品鉴。”
潇洒老先生呵呵一笑,道:“王子多才多艺,令老朽佩服。现在是正月,清明过后就可以采茶制茶,想来某很快就有口福了。不过……”老先生眸子里闪过狡黠,“‘王子’并非王子吧?”
这话直入人心,让朱汉旌如坠冰窟!
朱汉旌左右留在房外,潇洒老先生的家仆已经退出,这房间里面就他们两个人,此时气氛静谧诡异,无以言表。
朱汉旌冒充王子这一个月余,从来没有人当面揭穿他。他也知道很多人不相信,可形势下不得不信,至少不敢说自己不信。慢慢的,他自己开始相信自己是一个王子,至少不会如当初冒充一般心虚了!现在他已经权代署理杭州府事,位高权重,却被当面揭穿,他完全没有防备,脸上都是错愕与惊惶。
只是这一点表情一闪而过,朱汉旌眼光扫过,这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这里还是他的军营,只要他一声令下,门外的军人就能冲进来砍杀了这个潇洒老先生!不,他身上还有佩刀,一刀就能结果了他!
不,不……这个老先生也是官场老混混,不会如此轻易把自己陷于险地!他想要说些什么?目前他潇洒先生全家当难民,还需要某来护持,不会得罪某,肯定是试探……
几个呼吸之间,朱汉旌心头转过几个想法,脸色也变幻莫定。那潇洒老先生只是捧茶笑吟吟看着他,一幅云淡风气模样。
朱汉旌想明白,定了定心神,轻轻放下茶盏站起来,躬身拱手道:“老先生睿智!”然后他站直了,轻轻岔开话题,微笑问道:“某现在该如何自保?”
老先生坦然受了他一拜,也把茶盏放下,右手轻撸长须,微笑点头,算是还礼。他缓缓说道:“竖子!某学生颇多,却无一人有你胆魄与雄壮!这王子,你还是当着吧!”
老先生抬头直视前方,若有所思,似乎能够穿过墙壁看到千里之外。良久,他才转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建功立业者无问出身!汉高祖无赖,胜尔万分!事成之后,不过是闲人谈资!汉昭烈帝自称中山靖王之后,也不过自称而已!生逢乱世,便宜行事可也!只是这王子……”他摇了摇花白的头颅,接着说道,“王者气度稍微不足,左右缺乏良才,如何能应付汴梁刁难?”
朱汉旌听明白了:果然是试探,他要收徒指点!
朱汉旌当即低头整理衣甲,整容再拜,口中说道:“先生在上,受某朱汉旌一拜!”说着就叩拜下去。
朱汉旌起身时,抬头看眼前座椅上空空。潇洒老先生已经避让一旁,袖手淡笑看着朱汉旌。
朱汉旌有些错愕,旋即想到之前电视剧看过的一幕场景,心中大惊:这人想要把我当做帝王?在朱汉旌看过的清宫剧中,皇帝给老师行拜师礼,老师是要虚受的。朱汉旌没有想到怎么宋代老师也这么虚受“王子”的拜礼?
朱汉旌心中疑惑,为了不引发误会,就干脆明着问道:“老师为何不受礼?”
潇洒老先生神色从容,坐回座位,端起茶盏,缓缓道:“某不敢生受王子大礼。事成,王子是顺应天时地利人和,自己搏命;事败,也是上天不眷顾我宋国啊!王子可有兴趣听某讲一段往事?”
朱汉旌持礼恭谨道:“学生谨听。”
潇洒老先生请他归位坐下,然后轻描淡写一般给他讲了一段故事。
潇洒先生在汴梁官不高,五品清贵而已。他宦游三十多年,胜在明哲保身,所以朝中新旧党争中只袖手旁观。三十多年来,看别人起起落落进进出出,自己只是在磨勘中循资晋升,磨得棱角全无。平时为官主张一团和气,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人缘不坏,学生遍地。宦海游历三十多年,居然全须全尾脱身,得以体面回乡养老。这份得意自不必多言。本来看朝纲败坏,也觉得大乱将至,及时行乐可尔。今次遭逢大难,才想起自己也曾身居高位却尸位素餐多年,倍觉羞愧。万幸天降奇人!身先士卒,作战勇猛,以寥寥数百兵敢直面方腊贼军,护得数万人周全。他自己既是受益者,也激起胸中一点英雄血性,是所以愿意助其一臂之力。
潇洒先生说得畅快,不知不觉站起来,朗声道:“王气不足,可以推说是小国寡民,藩国王子鄙陋。可这身边缺乏良才,总不能成就大事。某最擅长与人交好。桐庐、富阳两县都是熟识的。桐庐县官庸碌,富阳县官确实不凡。唐知县唐炜善于调和,钟县丞钟敬善于办事,主簿、县尉、典史等都是少有的务实干吏……”
潇洒先生说到这里,朱汉旌是深有感触。桐庐县和富阳县官吏在应对危机时候差别很大。桐庐县官吏显得手无足措;富阳县官吏从最初慌乱中很快镇定下来,还能配合朱汉军所部行事,无论前往桐庐还是回援杭州,富阳县的后勤工作都做得十分出色。特别是乱军经过富阳县时,富阳县府应对得力,居然把乱军给吓走了。
朱汉旌心里一动,小心翼翼问道:“此等朝廷经制官吏,某如何得用?”
潇洒先生哈哈一笑,说道:“戡乱!戡乱之中,一切从权!某修书前往,总有几个官吏愿意助力与你,甚至随王子坐衙理事,也未尝不可。平乱之后,王子上奏时多美言几句便是。他们都是蹉跎之人,坐困富阳偏鄙小县城,有晋升机会,如何能不效力?”
朱汉旌接过书信,谢过潇洒先生。潇洒先生又嘱咐少提及自己,将朱汉旌送出门,口口声声称王子,将这位“王子”送走。
朱汉旌将那数封书信交给传令兵,走军情急递送往富阳县,心中感叹:大宋其实也不缺能臣干吏,缺的是让能者上庸者让的体制啊。这位潇洒先生未必如他所说那般庸碌,能够在大宋官场左右逢源全身而退,退仕以后能够交通富阳县衙,怎么说也是自有一番作为的能人啊。
潇洒先生望着朱汉旌离去的背影,捻须微笑,笑得灿烂。
他是一个善于结缘的官绅,这辈子好为人师,依靠指点、鼓励晚学后进,培养了不少人脉。这种做法类似于后世的风险投资,看到哪个可能是有发展前途的晚学后进都投资一点,其中就会有人发达以后记得他的好处。他确实成功了。宦游三十多年,依靠人脉广,为人圆滑,在北宋末世新旧党人脑打成狗脑的纷乱中还能缓缓晋升,直至平安退仕。
此番乱世中,他见到这个完全没有根基的骗子,胆大妄为,功绩显著,堪称大宋百年难得奇才。他就觉得不如对这个骗子投资少许感情与人脉。毕竟这个骗子自称“大燕归国王子”,称号很符合朝廷胃口。大宋朝廷想燕地回归,想得有些走火入魔了。这么一大个吉兆来朝,本身就是祥瑞。何况这个祥瑞还有重挫方腊、收复杭州的功绩在身?
潇洒先生在官场多年,知道哪怕这个骗子此时只要坐守桐庐,目前的功绩就足够朝廷超迁封他一个八品官了。若是这骗子再精进一些,西进睦州,收复失地,擒斩方腊,如此大功,怎么也得超迁七品。须知大宋进士出身金明池唱出,多数也不过是从七品到七品的小官起步,大宋冗官冗员,多少进士一辈子都在七品之下兜兜转转。
一番交谈,潇洒先生认定这个骗子粗鄙不文,此类杂途出身的官员最受进士出身正途官员排挤,本应就是一辈子九品八品撑死从七品到头!他之后也只能博滔天大功,走幸进之途。当今圣人好大喜功,或许给他特别恩赏也未可知啊。
潇洒先生自觉自己有一笔以一博百又稳赚不亏的大投资,可多年以后,他面对儿孙长吁短叹,后悔当年没有多押一些本儿!
辞别潇洒先生后,回去太早,朱汉旌巡视了军营。一番走动之后,他饥肠辘辘,就在难民营中吃了粥饭,觉得这粥饭尚好……不太稀,也不太稠。古来施粥有技巧,所谓粥要“插筷子不倒”的做法并不对。吃得太饱,又数万人猬集一处,这打架斗殴强辱侵害就少不了。一旦难民没有事做,就绝对不能吃得太饱。
十将李固、衙役汪清水跟随他巡营,朱汉旌对他们的用心也颇为赞赏。
十将李固腼腆,衙役汪清水倒是能说会道。汪清水说:“难民初到,男女老幼混杂,一要吃喝,二要拉撒,三是住宿。某等都是桐庐人,大概知道会来多少人,就在这军营中划拉了地盘,指引他们安置。也是这营中的留守老军得力,每日每夜地开伙,这几万人寒冬迁徙,也就是冻饿急病倒毙不到百人而已。”
他脸上满满自得之色,可这不到百人的数字让朱汉旌很是心惊。古代每次迁徙都有大量路倒,古书中流民辗转千里填沟壑,幸存者都是寥寥。当然对于这两个组织者,一个是亲兵十将,一个是县衙差役,能够将这数万人组织到死亡不到百人,就是极大的成绩了。
朱汉旌重重叹息了一声,道:“民生多艰!”
两个组织者都叉手行礼,正色说道:“托王子的福!另外,某两人也犯下一桩大过!如今请王子重重治罪!”
朱汉旌惊讶问道:“什么事?”
还是衙役汪清水来分说。他愧疚叉手弯腰说道:“王子不在,留守大营的只有几十个伤兵老卒,难民初到,嗷嗷待哺,某等擅自开了军仓,取了军粮、军布等一干物资救济。听闻乱军来袭,某等又开军仓,取了弓弩刀枪旌旗,组织了民壮上营墙防守。墙头旌旗密集,火把遍布,声势倒也雄壮,让乱军不敢入营。这都是某等擅自行事,请王子责罚!”
朱汉旌心里笑骂道:这衙役奸猾!他脸上堆笑,伸手将他们两个扶起,拍了拍肩膀,说道:“事急从权,便宜行事!何罪之有?能护住大营,护住数万难民,便是滔天大功!”
朱汉旌想了想,问道:“有多少民壮?可堪一用?”
两个人脸色都是自得之色,回答道:“这些民壮都是善良淳朴百姓,也操练过几天,要上阵对战不行,巡城维持秩序倒也能尽职。”
朱汉旌高兴得以拳砸手,说道:“好事,某要清理城内治安,这杭州民壮一时还组织不起来,及时组织起来,乡里乡亲也容易放纵。你们手头上有四五万难民,可以拉一部分去城中劳作,以工代赈;可以组织一部分充当民壮。但凡大乱,主力骨干都是地痞流氓。这些人既往在本地是地头蛇恶霸,这本地民壮甚至怕他们,怎么能用本地民壮来抓人?明后两日,你陆续组织、培训大批民壮去抓人。这城中余匪就能清理干净了。”
两人叉手应喏,朱汉旌还交代说:“事急从权,便宜行事!尽力做好便是!钱粮这些日子都运上来了,找新派来的吏员领用。钱粮之事,该花用的就花用,莫要误了大事便成了。哦,对了……”朱汉旌一拍头盔,说道,“任命你们两个为都头,权领禁军大营总管。从今日起,比照都头领取月奉!用心办事,某总是亏待不了你们!”
出了大营,夕阳西斜,一干人都饿了。朱汉旌遥指城内,笑道:“快些走,某请尔等去找一处上好的酒楼饭馆,最好有说话的酒楼,饱餐一顿。”众人大乐,欢呼一声,加快脚步。朱汉旌派遣一个脚快的传令兵在前寻一处能够容纳近四十人、最好能有说话的高档酒楼,定了饭菜,再跑步回来向导。
朱汉旌仰慕大宋已久,阴差阳错穿越过来,怎么能不亲身体验一番百万人口的杭州繁华程度呢?他又早早对听雨说过不回州衙用晚餐,觉得就算是在杭州城中玩到晚也没有关系。光复了,与民同乐也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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